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葱郁逐渐变为北方深秋的萧瑟。邱以柠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田野和山峦在眼前掠过,内心五味杂陈。铁轨旁的杨树已褪去夏日的绿装,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偶尔有几片被卷起,打在车窗上,又迅速被甩在身后。
三年了。整整三年,她没有回家。
车厢内混杂着泡面、汗液和消毒水的气味。下铺的大爷鼾声如雷,中铺的年轻母亲正轻声哄着哭闹的婴儿。因为临时买票,邱以柠只买到了一张上铺,她翻了个身,卧铺的床单粗糙而干净,她盯着上铺床板的纹路,思绪飘回了三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决定。
“当时我们怎么就那么自信呢?”她喃喃自语。
那时的房地产市场热火朝天,人人都在谈论房价只会涨不会跌。在一个酒酣耳热的聚会后,她和两个朋友一拍即合,凑齐首付在城郊买下了一套三居室。她还记得签合同时手心的汗水和加速的心跳,既紧张又兴奋,以为自己终于赶上了财富的列车。
然后就是连续的打击。房价在她买入后第二个月开始下跌,公司因疫情裁员,她首当其冲。为了维持房贷,她开始刷信用卡,接触网贷,像陷入流沙般越挣扎陷得越深。
回忆中最清晰的是那些不眠之夜。她蜷缩在租来的小房间里,盯着手机上不断累积的还款数字,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有无数次,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思考着如果纵身一跃,所有的痛苦是否就会结束。
但她始终没有。也许是内心深处那点不甘,也许是想到父母期盼的眼神。
“姑娘,需要盒饭吗?”列车员推着小车经过,打断了她的回忆。
邱以柠摇摇头,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准备的面包和矿泉水。即使债务已经还清,节俭的习惯依然刻在骨子里。
她记得剪碎最后一张信用卡的那天。那是一个雨夜,她刚结束第二份兼职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桌子上摆着房屋出售的最终文件,那套让她背负三年重担的房子,最终以亏损九十万的价格转手。她拿起剪刀,剪掉了最后一张已经注销的信用卡,她以为自己会哭,会笑,会如释重负地欢呼。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仿佛连感受情绪的能力都被这三年的挣扎消耗殆尽。有点茫然,那种松懈下来的不知所措,就像长期被镣铐束缚的囚徒,突然卸下枷锁,反而不知如何行走。
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了邻居芳姐的电话。芳姐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她来看女儿,顺便约邱以柠吃饭。邱以柠本想拒绝——这三年来她拒绝了一切社交活动,既没钱也没精力——这次她答应了,她想了解一下父母的近况,每次电话里,他们都说很好。
在一家小餐馆里,芳姐看着她瘦削的面庞,心疼地说:“以柠,你瘦了好多。”
“工作忙。”她简短地回答,低头喝了一口汤。
芳姐叹了口气:“你好久没回老家了,你不知道,每年过年放假的那几天,我只要在车站值班,就看到你妈妈在候车室坐着。我和她聊天,一说起你,她眼眶就红了。”
邱以柠握筷子的手顿住了。
“去年除夕那天特别冷,零下三十多度,我劝你妈早点回家,她说再坐一会儿。”芳姐的声音有些哽咽,“回去看看吧!他们的年龄也大了......”
那一刻,邱以柠仿佛看见母亲独自走在冰天雪地中,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母亲一向节俭,肯定舍不得打车,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几公里到火车站,在候车室里一坐就是半天,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归来的女儿。
而这个画面,母亲在视频通话中从未提及。每次春节前,父母总是小心翼翼地问:“今年...能回来吗?”而她总是以加班为由拒绝,不敢直视屏幕上那双日益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
当晚,在地铁拥挤的人潮中,邱以柠拿出手机,定了一张回老家的卧铺票。
“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准备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广播声将邱以柠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火车还有两个小时到站。邱以柠起身走向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角已有了细纹,三年高压生活在她脸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才三十岁,眼神却已有了中年人的疲惫。
回到卧铺,她刚整理好行李,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一定是妈妈,每次都是这样,会问她车有没有晚点,下了车想吃什么...邱以柠心情雀跃地拿起手机,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老家区号的陌生号码。
“喂?”她接起电话。
“请问是邱以柠女士吗?”对方的声音平静而官方。
“是我,您是哪位?”
“这里是城北区派出所。很遗憾通知您,您的父母在今天下午一场交通事故中,经抢救无效,双双离世。请您...”
后面的话邱以柠已经听不清了。手机从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世界在那一刻静止,车厢里的喧嚣化为嗡嗡的耳鸣。她瘫坐在冰冷的床铺上,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
“不...”一声嘶哑的低语从喉咙深处挤出,随即转为无法抑制的哀嚎:“不——!”
周围的乘客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一位中年妇女关切地走近:“姑娘,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邱以柠没有回答,只是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胸口,仿佛这样才能缓解那锥心的疼痛。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诈骗...一定是诈骗电话...”她喃喃自语,颤抖着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但还能使用。她疯狂地回拨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
“您好,城北区派出所。”同样的声音接起了电话。
“我刚才接到电话,说我父母...我父母...”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请问您的姓名?”对方公事公办地问。
“邱以柠,我是邱以柠。”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是的,我们刚刚联系过您。事故发生在今天下午两点三十七分,在建设大街与和平路交会处,一辆轿车失控撞上了人行道。您的父母当场死亡。请您尽快回来处理后续事宜。”
电话挂断了。邱以柠仍然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邱以柠缓缓站起身,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开始机械地整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她把保温杯放进背包,又拿出来,再放进去,重复了好几遍,自己却毫无察觉。
“姑娘,你...你没事吧?”刚才那位中年妇女小心翼翼地问。
邱以柠转过头,眼神空洞:“我要下车了。”
火车开始减速,熟悉的家乡站台缓缓映入眼帘。三年未归,这里的一切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邱以柠背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机械地走向出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
检票口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了上来——是芳姐,眼眶红肿。
“以柠...”芳姐一见到她,眼泪就涌了出来,“我今天值班,刚刚接到我妈的电话才知道你父母的事。”
邱以柠怔怔地看着她:“芳姐,我爸妈呢?”
她看着邱以柠空洞的眼神,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还未能完全接受现实。她接过邱以柠的行李,轻声说:“走吧,我和同事说一下代一下班,我先带你去医院。”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两人沉默无言。邱以柠一直看着窗外,家乡没有什么变化,北方的小城,就像按了暂停键,十几年如一日的毫无变化。如果时间能够暂停就好了,停到几个小时前,她会给妈妈打电话,让他们不要出门……
“妈妈今天早上还给我发了信息,”邱以柠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她说要做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爸爸特意去早市买了最新鲜的土猪排骨。”
芳姐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医院太平间外的走廊又长又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连空气都是冰冷的消毒水味道。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机械地递过来几张表格,要求签字。
“我想见见他们。”邱以柠说。
工作人员看了芳姐一眼,王姐点点头。
门被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张并排的推床上,覆盖着白布。工作人员轻轻掀开其中一块。
母亲的脸露了出来,异常平静,像是睡着了,只是额角有一处已经处理过的伤口。父亲躺在旁边,同样安详。
邱以柠伸出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转向父亲,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爸,妈,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颤抖,“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那一刻,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决堤。她跪倒在父母身旁,放声痛哭。芳姐站在一旁,默默流泪,没有上前打扰这迟来的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歇。邱以柠站起身,为父母轻轻拉上白布,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他们的安眠。
走出医院,夜幕已经降临。北方的秋夜寒气逼人,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今晚住我家吧,”芳姐说,“你一个人回空荡荡的家,我不放心。”
邱以柠摇摇头:“不,我想回家。”
芳姐还想劝说,但看到邱以柠坚定的眼神,只好点头:“那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芳姐,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邱以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真的。”
坐上出租车,报出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地址。车子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每一个转弯,每一处街景,都勾起一段回忆——父亲骑车送她上学的早晨,母亲牵着她的手去买菜的周末,一家三口晚饭后散步的夏夜...
小区看起来比三年前破旧了许多。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黑爬上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深褐色防盗门前。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家的味道,混合着母亲常用的柠檬味清洁剂和父亲茉莉花茶的淡淡香气。
她打开灯,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在原地。
客厅的餐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红烧排骨、油焖大虾、清蒸鱼...虽然已经凉了,但依然能看出做菜人的用心。母亲手机还放在餐桌一角,旁边是一张购物清单,背面匆匆写着:“酱油没了,再买点水果,以柠爱吃草莓”。
邱以柠一步步走进这个三年未归的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墙上还挂着她高中毕业时的写真照片,那时候学校特别流行高考前排写真,然后同学间互相赠送。高考前也许是压力,也许是青春期的原因,是她最胖的时候,拍完那套写真,她觉得愁死了,一直不让妈妈挂出来。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床铺、书架,一切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有股阳光的味道,一直是妈妈提前给她晒了被子。
回到客厅,她在餐桌前坐下,看着这一桌精心准备的饭菜,想象着父母一早起来忙碌的身影,他们该是多么期待这次重逢。
她拿起母亲手机,屏保是她去年发给父母的一张自拍照,照片上的她强颜欢笑,眼下是掩饰不住的黑眼圈。母亲曾说:“我女儿真上相”,其实哪是她上相,不过是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最好的。
手机里还有一条未发送的信息,收件人是“宝贝女儿”:
“你爸要去车站接你,我说时间还早,他非要去。菜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热一下就行。路上小心,车站的天桥有点难走,你等着我们接你,不要自己拎着箱子上下天桥。”
日期正是今天,发送时间是在事故发生前半小时。估计是父母着急出门,妈妈打了信息,没来及发送,也忘记带手机出门。
邱以柠紧紧握着手机,泪水滴落在屏幕上。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夜空,清冷的光辉洒进这个不再完整的家。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冷透的红烧排骨,送入口中。咸甜适中的味道,是她记忆中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
“好吃,妈,真好吃...”她一边咀嚼,一边喃喃自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碗中。
这一夜,邱以柠就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已经冰凉的饭菜,仿佛这样,就能与父母完成那顿迟了三年的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