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苏冶带着杨千几人到了河边,演示“新炉”的使用流程。
天色微明,河面上浮着薄薄一层雾气,水流潺潺,偶尔有鸟雀略过。
还有另一个炉子需要照看,今日轮值的其他人也陆续到了河边,目光不时瞥向苏冶他们这边,似对着炉子有些好奇。
杨千同村里人关系打得不错,凡有人问起,便道:
“苏娘子改了这炉子,往后若用起来,既能省火又能省力。”
其中一汉子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不说省力,只说省火,省的是”东家”的炭,咱们这些人该出的力气,一分也少不了。”
来人聪眉头拧起,许是太闲,欲要上前理论几句,苏冶从身后叫住了他。
“干嘛?”
“这人说话不在理,怎么就”不说省力”,我是状师,听不得没理的话,难能容人这般胡扯。”
“……”
苏冶并不反驳,只道:
“改天理论也可,炉子快要起火了。”
来人聪还要再说,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聪哥。”
他整个人霎时僵住,脸色也变了。
苏冶循声望去,只见曹经立在不远处,身边还站着一个姑娘,赵二也跟在他们后头。
那姑娘目测和她年岁相仿,穿着件淡青色旧布衣,袖子微卷,露出半截手腕,衣服虽旧,却显得干净利落,头发用木簪随意挽起,余下发丝垂在肩上。
来人聪闻声回头,那姑娘便快步走来,身形瘦削,步履轻盈。
待她走近,苏冶才将她瞧得更清楚了些。
这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眉毛细长,眼睛清亮,肤色微暖,两颊略红。
“小翠……”来人聪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怎么……”
恰在此时,曹经跟了上来。
还不待来人聪相问,被他叫小翠的姑抢先开口,语气有些激动。
“曹先生果真没骗我,你真的在此处。”
曹先生?
一时间苏冶和杨千几人交换了延伸,目光中都带着一句话——“姓曹的在搞什么幺蛾子?”
小翠接下来的话却是解了众人的惑。
“当日我被孙家娘子赶出了府,凝香坊的钱妈妈收留了我,给了我份端茶倒水的活计,勉强糊口,可我日夜惦记着你身陷牢狱,心里就没踏实过。”
“不曾想前些日子,坊里来了位县衙户房的爷,夸我手脚麻利,来了兴致同我说了几句闲话,我趁机打听你的事情,他却说,不曾在狱上见过你的名字,说要回去查查。”
“这不过了几日,不曾等到那位爷来,曹先生却主动找上了我。”
说着,小翠转头看向曹经。
“曹先生同我说,莫要再与那位爷来往,也别再打听你的事情,只因你本要受重刑流放充军,他知你有冤,心有不忍,便使了法子将你救出,还替你寻了份活计,只是县里人多眼杂,相识甚多,你不便现身,便将我带来此处见你一面。”
小翠将来人聪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遭,方道:“见你如今一切安好,我便安心了。”
她的话音落下后,四下一时寂静,周遭偷听着这趟热闹的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
苏冶也差点失去了表情管理。
曹经果然是个人才……她暗忖。
反观来人聪,此刻却有些奇怪——平日里就属他表情丰富,此刻却意外有了表情管理。
他没有正面回应有关曹经的话,反倒绕开话题问小翠:“你说你在凝香坊做事?”
小翠脸上依旧挂着笑,语气轻巧道:“是啊,钱妈妈见我勤快,手脚利落,平日里做些洒扫的活计,颇照顾我。”
苏冶听着俩人的对话,心里升腾起几分酸涩。
显然,曹经将小翠带到他们面前,算准了他们不能告诉小翠真相,否则曹经便是破罐子破摔,小翠怕是会有危险。
来人聪为护她周全,不得不配合曹经演这出戏。
若此事只小翠一人生疑,曹经必然不费这个周折。
只是小翠刚刚提到,此时牵涉了第三个人——曹经的同僚,他怕是有些忌惮,所以带小翠来此处,等回到县里,让小翠出面替他圆场,便能替他省去一桩麻烦。
来人聪听她说完,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你也瞧见了,我如今一切都好,曹大哥安顿我到此处,给了我糊口的活计,每日还有工钱,你也莫要担心,只管回县里好好过日子。”
苏冶默默听着,觉着俩人关系似不像当初来人聪说的那般简单,兴许他有些隐瞒。
想来也自然,当初几人初识,彼此心存戒备,怎能将自个人的事情全盘托出。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
小翠看向来人聪,欲言又止。
却不想来人聪并不等她将话说完,抢道:“既见我安好,你便快些离去吧,曹先生将我安顿在此地不容易,你莫要给他惹麻烦。”
小翠只得点头。
“那聪哥你多保重,此后若有机会,我常再看你。”
以曹经的性子,只怕很难有以后,来人聪知道,但还是笑着应下
小翠转身走了几步后,对身旁的经道:“再劳烦曹先生件事情,我可否能去聪哥住的地方看看,替他收拾打点,也算是尽一份心,报他的恩情。”
“自然是可以。”
此刻的曹经脸上带着那张圆润和善的面具,和苏冶初见他时别无二致。
他转头对赵二吩咐:“这里路生,你陪小翠姑娘一道去。”
赵二应声,正要动身,小翠却又指向某处。
“可否让那位姐姐同我一起,看她刚才同聪哥说笑,想来是关系亲近,能多问些聪哥的近况。”
曹经顺她所指望去。
这里除了小翠,还能有那哪个女子,自然是苏冶。
一旁赵二听着小翠的语气,脸上带着几分狎笑,悄悄附在曹经耳边低语几句,曹经也笑了,随即道:
“也行,你去将她叫来。”
赵二点头,上前知会苏冶。
苏冶听着小翠叫她一道,觉着有些突兀,但也未说什么,点头应下,对一旁杨千几人说道:
“你们先将木炭置好,待我回来起火。”
杨千点头。苏冶正要举步,却被来人聪一把拉住了胳膊。他自然听到了赵二的话。
苏冶回头,只见来人聪几分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她明白了来人聪的意思——莫要让小翠知晓他的处境。
苏冶心下了然,微微颔首。
赵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这本也是曹经的意思。
“走吧。”赵二催促道。
苏冶点头,放下手里东西,几步上前,并排走到了小翠身边。
曹经并没有跟过来,只着赵二跟着她俩。
离了河边后,小翠主动开口:“姐姐怎么称呼?”
俩人年岁瞧着差不多,苏冶并不知谁大谁小,不过她倒也不介意,只道:“我姓苏,叫苏冶。”
“那我便叫你苏姐姐。”
苏冶点点头,看向小翠,她说话的时候眉眼间总带着笑意,眼角微微垂下,眼睛像月牙一样,很是好看。
寒暄几句后,小翠话入正题。
“苏姐姐同聪哥关系很好吗?”
苏冶没料到她会这样问。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嗤声,是赵二。
苏冶没搭理,对小翠道:“算不上,只恰巧住同一院子。”
小翠轻“嗯”一声,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苏冶总觉得小翠说话间语气有几分异样。
几分娇憨,其间又似有几分质问。
从面上看,小翠与来人聪关系大抵不简单,她应该是误会了苏冶和来人聪有些什么。
但苏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只是此刻赵二跟在身后,想到来人聪的叮嘱,以免失言,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小翠见她不语,便主动说起了她同来人聪相识的种种。
“我十六时便同聪哥认识了,那时我爹患了肺痨,没钱治病,挨不过去便没了,我用他留下不多的铜钱买了张席子,将他裹到城南街上,想要卖身葬父。”
“便是在那时,我碰到了聪哥。”
说到这里时,小翠原本黯淡的眸光亮了些。
“他见我可怜,给了我银钱让我葬了我爹。”
“后来我才知晓,他那时候也是落魄,身上没几个钱,却都给了我。”
小翠嘴角漾起浅浅笑意。
“后来呢?”苏冶忍不住问道。
小翠讲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后续倒是和来人聪当初讲的差别不大。
如此看来,来人聪没如实交代的,便是他和小翠早已相识的情分。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住处。
这是小翠突然脸红道:
“我有些不大舒服,这里可有茅厕?”
苏冶见状指向院子里一侧,“我带你去吧。”
赵二却一把拉住了她,“你跟着干甚,这么小个麻雀窝,还能走丢不成,同我在此处守着便是。”
苏冶知晓赵二疑心,也想着跟进去,便同小翠指明了地方,同赵二在门口等着。
小翠去了有一阵子,赵二在门口等得无聊,一边跺脚一边调侃苏冶:
“怎样,听着心里泛酸不?”
苏冶不知他抽什么疯,“什么?”
赵二以为她是装傻,嘿嘿一笑:
“人姑娘方才句句都在敲打你,你还听不出来?她当自己是正主哩。”
“你有病?”苏冶懒得与他废话
这人脑子里怕是也只能塞下这些无聊东西。
赵二见她翻白眼,只当是恼羞成怒,脸上依旧挂着一副混不吝的笑。
恰在此时,小翠从屋里出来,一手在小腹上,脸色苍白,瞧着是不太舒服。
苏冶看她这样,主动上前关切道:“怎么了,还好吗。”
小翠苍白的脸色强扯出笑意,“许是前日里贪嘴用了凉食,此刻不大舒服,劳烦姐姐带我去看眼聪哥的住处,我也顾不得细细收拾,瞧上一眼便走。”
“好。”
苏冶点头,带着她走向东厢,赵二紧随其后。
门打开后,小翠并未进屋,只驻足在门口朝里面看,一言未发。
半晌后,小翠转头对苏冶道:
“你们这屋子打扫的倒干净,想必有妥帖人,刚刚去茅厕亦是。”
赵二闻言在一旁揶揄,“那可不,苏娘子就是个妥帖人。”
苏冶此刻无比想给赵二一拳,小白这个室友的功劳不知怎的莫名扣在了她头上。
一旁小翠见状,面色明显有几分不好看,但还是笑道:“苏姐姐果真是个体贴人,你同聪哥在一处,他怕也不大记挂着我,烦你常与他说说,若有机会来县里,等外面风声松些,定要来看看我。”
苏冶本想开口解释,却隐隐觉着事情不是表面这样。
末了,只点点头。
“如此我便放心了。”小翠同她道别,转头看向赵二。
“我也快些回去吧,去趟县衙找人,将曹先生的事情解释清楚。”
赵二点头,对苏冶道:
“你快些回去,莫要在此处偷闲。”
说罢,带着小翠朝门口走去。
苏冶看着俩人的背影,小翠始终将手放在小腹处。
刚刚从茅厕出来时,她脸色就有些苍白,莫不是小日子到了,见赵二在此处,有些难为情……等等!
苏冶突然想到了什么,朝茅厕方向看去,脑子里浮现出了小翠刚刚的话——
“你们这屋子打扫的倒干净,刚刚去茅厕亦是……”
想着,她连忙朝着茅厕的方向跑去。
进去后,视线逡巡一圈后,看向了一旁墙上的竹篮。
她上前朝里看去,里面覆着块红布。
苏冶将红布揭开。
果不其然,红布下面覆着一块白色丝绢。
苏冶拿起来看,只见上面写满了字。
这里没有墨,是写字的人咬破了手指划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