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曹经说,让那炉子连烧三十日不歇?”
苏冶点了点头,动作牵动伤处,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王喜见她一身狼藉,不免又生出几分心疼。
“不该为了那些银钱,落得这一身伤,如今囚在这里,攒下几个钱也……”说着,王喜想到什么,忙改口道:“不过得了银钱我心里毕竟欢喜,我问过小白,那大肉包子是城门口德胜坊买的,往后咱们手头宽裕些,你能多吃些好的。”
苏冶挨这些棒子,是替他们周全,她心下愧疚,担心苏冶难过,将这些丧气话咽了下去。
苏冶听出了她话中对自己情绪的关照,心下触动,却也不会因王喜之前的话沮丧。
“那德胜坊还有些什么吃食,日日大肉包子,再香也得腻。”
王喜笑道:“还没吃上,倒想着腻味了。”
苏冶换了躺卧的姿势,眼中透着几分光亮:“既有门路吃些好的,自然得多想想,这里日子沉闷,总要寻些盼头犒劳自个儿。”
王喜替她将药敷好,理了理衣裳,“那你有的盼了,听小白说,那德胜坊老板家里有一坛祖传老卤,香得很,来日银钱宽裕了,定叫你尝个鲜。”
一听“老卤”二字,苏冶顿时眼亮,激动之下忘了伤处,猛地翻身,却拉扯到了手肘处的伤,霎时间变了脸色,龇牙咧嘴,看得王喜心疼又好笑。
苏冶不是那种忍痛不言,习惯说“没事,我不疼”的人。
在她那里,疼就是疼,病痛散不去,嘴上也不能憋着。
不止是病痛,若非必要情况,许多东西她都不喜欢憋着,不是她不能,是她不想。
她深知有些东西不会自行消散,若是强压下去,只会在自己五脏六腑里反复磋磨,最终发酵成更大的苦楚,往往伤人伤己,不若一开始就释放出去,落得一身轻松。
“那些个心狠的,专挑脆皮的地方落棒,屁股最抗揍,一着落不下,偏往我腰上打。”
苏冶正揉着腰,便听门口来人聪夸张的叫唤。
“好我个姑奶奶,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来人聪一身干活的粗布便衣,大半都被炭火熏得黢黑,肩上搭着条汗巾,脸上也不大干净。
他话音未落,身后小白也跟着进来了,二人一般打扮,都风尘仆仆,瞧着便是刚从河边回来。
曹经一行人手脚还真是麻利,炉子刚搪好,这些牛马便被送到了工位上。
瞧见苏冶身上诸多处都缠着绷带,来人聪脸色微变,声调也不似刚才那般高亢。
“这……这是……”
王喜挑了些要紧的同他解释了一番后,来人聪猛地扑到床前,哭天抢地:
“好祖宗嘞,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竟被作践成这般模样。”说着,似还想掏出个帕子摸摸泪,奈何身上只有臭烘的汗巾,只好作罢。
苏冶在一旁看的乐呵,“我可不是你干娘,没银子留给你,倒也不必趴我床前哭孝。”
听她这样说,来人聪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瞧这厮的嘴巴,真是个不招人疼的。”
苏冶回道:“招你疼,我还不如多挨两棍子。”
“……”
王喜瞧着两人有来有回斗嘴,忽地发觉,小白刚跟着来人聪一道进来,如今却没了影儿。
“怎的白兄弟方才同你一道进来,话还没说上一句,倒不见了人。”
苏冶朝门口看去,果真不见小白。
来人聪见状嬉皮笑脸道:“定是你面目凶恶,将人吓走了。”
还不待苏冶怼回去,门口传来动静,几人看去,竟是小白又折返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两枚小巧的瓷药瓶。
他默然上前,将药瓶交给王喜,声音清淡:
“青瓶外敷,早晚各上一次,白瓶就水口服,一日一丸便可。”
苏冶有些意外,“这药是何处来的?”
王喜给她敷的药是拖钟师傅同赵大娘求来的,小白又从何处得来这些。
“早前一同带进来的。”
苏冶心下诧异,这人莫不是哆啦A梦,他们过的是物资不通的封闭生活,他却能随时随地掏出些紧俏东西。
想到先前的肉包子和今日的伤药,她诚心道:
“多谢。”
一旁来人聪听着苏冶突然柔和的语气,又想到她方才同自己说话时中气十足的模样相,怀疑她是被下了降头。
小白只颔首,未再多言,放下药瓶便转身离去了。
苏冶王者他的背影,忽想到整日未见着杨千。
“对了,杨大哥呢,怎没同你们一起回来。”
来人聪道:“他和我们反着来,晚上轮值看火,明儿早我们去换他。”
苏冶点了点头。
王喜瞧着屋外星子稀疏,便道:“罢了,你也快些回去歇着吧,总归忙活了一天,明儿个还得早起。”
“成,那我也不在此处磋磨了,呛了一天的灰,今儿得睡个饱觉不可。”说罢便起身离去。
来人聪离开后,王喜将被子拉开,替苏冶掖好被角。
“你也早些睡,伤还没好利索,我明日去找钟师傅,同赵大娘说说,再给你休息休息。”
不料苏冶却摇头。
“明日我同你一道出门。”
王喜:“胡闹,你这伤还没好个完全,怎能到处乱跑。”
苏冶:“腿总归没毛病,其余都是皮外伤,按时候敷药就行,我同曹经说过,得快些动手。”
王喜:“你莫不是真要让那炉子一月不熄火。”
苏冶点头:“自然。”
她有个原则,平日插科打诨、跑火车没正形都不要紧,但涉及专业根本,不有一丁点儿含糊夸大。
若不同苏冶本人打交道,但看她行事做派,大抵会觉着她是个老成持重的性子。
“如今既已搪好了炉子,还为你我挣了口饭吃,何必还要这般拼,说到底是替姓曹的做嫁衣。”
“为着让他把我当回事。”苏冶笑了笑。
“让赵大娘,钟师傅,还有这村子里的人,都把我当回事。”
王喜望着她,一时无言。
“只有别人将你当回事,你说的话才能有些分量,日子才会好过些。”
嘴上虽是这么说,王喜却总觉得苏冶心里有其它打算,未必如她说的这么简单。
但她既然不愿多说,她也不问。
“你心里有主意便好,只要是你想清楚的,我都认。”
说着,王喜拿过一旁的药瓶,拔开塞口,倒出一丸药,就水一起递给苏冶。
“既白兄弟交代了,今夜先服一次,明儿早你踏实睡,我起了叫你。”
“好。”苏冶接过水,将药服下,“你照看了我许久,也快些睡。”
王喜颔首,稍作收拾便将门闩插上,到床边熄了灯。
今夜没有茅草和腐臭味儿,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打进来,落在她身上,柔和但不刺眼,苏冶睡了一个好觉。
——
第二日清早,到河边时,高炉还在运作。
钟师傅站在那里盯着炉口,偶尔抬手示意,旁边六七个工人便跟着动作,添炭,拉风箱,火势忽大忽小,热浪扑在他们脸上,油汗混着炭灰,把衣领浸得发黑。
远处几棵枯柳,枝条垂向水面,纹丝不动。
虽是早上,却没人说话,只有火声、风声和河水轻响。
瞧见苏冶过来,钟师傅回身嘱咐了几句,便走了过来。
“身上怕是还没好利索,怎的就过来了。”
苏冶:“如今村里三十多张嘴要吃饭,眼下只两个炉子烧,曹大人心里怕是急,我得早些过来看看。”
钟师傅失笑,“你是真替他操心,还是拿话揶揄。”
苏冶抬了抬还泛着青紫的下巴,“自然是真替他操心。”
钟师傅瞧了一眼,无奈道:“也罢,同我来吧,照你的意思,今日只起了一炉,另一个正熄着火。”
他引着苏冶至炉旁,苏冶绕行细瞧了一圈,忽问钟师傅,“敢问您掌过多少年的火。”
钟师傅不晓得她为何突然问起这茬,末了,如实道:“七八年吧,半路出家,离行家差得远。”
苏冶颔首,她也看得出来,钟应不算是炼铁行当技艺高超的老手。
这些日子,她对哑沟里炼铁的技术流程已经大致摸清,钟应懂得炉火原理,也有些实践经验,但整体用的法子还是有些落后。
想着,苏冶道:“您可曾去过官窑?”
这话本来是个引子,苏冶想要借着引出高炉连日不熄的话头。
不想钟应却突然变了脸色,虽只短短一瞬,却被苏冶敏锐地捕捉到了。
“怎么?”
“没甚。”钟应换上了惯常的温和神色,“官窑倒是不曾见识过。”
苏冶见他有意藏起方才的异常,也不点破,只继续道:
“官窑里的高炉,若是操控得法,一旦起火,可续九十日不熄。”
钟师傅闻言,面露几分诧色,“竟有如此手段。”
不知为何,苏冶总觉得这会儿他讶异中有几分刻意,但她无意戳穿,只点头道:
“以村里如今的炉子规制,九十日无甚可能,但若续火三十日,倒可一试。”
钟师傅:“可是要换新的烧铁法子。”
苏冶:“就用我前日起第一炉时的法子,不是从前一步出铁,分两步,先炼生铁,再炒制成熟铁。”
钟师傅:“只如此便可?”
苏冶摇头,探手覆上炉身,轻叩几下。
“若想续火,不只烧铁的法子得变,这炉子,也得改。”
钟师傅打量着眼高炉,捋须道:“如何改?”
苏冶:“加浇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