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与太阳雨过后,天气并未立刻放晴,雨水依旧时断时续,但小店里的空气却仿佛被那交握的双手和无声的承诺彻底洗涤过,变得通透而温暖。
甘谧蓝不再仅仅坐在门槛内,他开始更频繁地使用那根星图拐杖,在小店有限的空间里缓慢移动,有时是去给嘎玛丹增递一件工具,有时是去擦拭那扇新开的窗洞边缘的尘土。他的动作依旧小心翼翼,带着伤者的谨慎,但眉宇间那份被都市磨砺出的焦虑和颓丧,已被一种沉静的、近乎柔和的专注所取代。
嘎玛丹增的变化则更为内敛。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了活水涌动。他会更自然地靠近甘谧蓝,在他试图伸手去够稍远一点的物件时,提前一步默默递过去;会在清晨煮酥油茶时,习惯性地将第一碗吹温了放在他手边;会在夜晚点燃柏枝熏香时,将那枚九宫金刚结挂坠也放在香炉上方,让清冽的烟雾缓缓缭绕过金属的边缘,仿佛在进行某种祈福的仪式。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知晓对方的需要。那份在绝境中萌发的情感,在雨季潮湿温暖的庇护下,如同石缝里的苔藓,悄然蔓延,坚韧而沉默。
这天下午,雨势稍歇,一个身影裹挟着外面的湿冷气息,掀开了小店的棉布门帘。
“嘎玛!我就知道你这老家伙肯定窝在家里!”
来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名叫扎西,是镇上驿站的负责人,也是嘎玛丹增为数不多的老友之一。他身材壮实,脸庞被高原阳光晒得黑红,声音洪亮,一进门就带来一股鲜活而粗犷的气息。他穿着半旧的皮夹克,裤脚沾满泥点,显然是一路冒雨赶来。
“哟?有客人?”扎西一眼就看到了倚在柜台边、正低头看手册的甘谧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热情的笑容,“还是位……斯文的客人。”他汉语说得不错,带着浓重的口音,目光在甘谧蓝清俊的侧脸和那根显眼的拐杖上打了个转。
嘎玛丹增从里间走出来,看到扎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扎西。”
“给你送信来的!”扎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递给嘎玛丹增,“从拉萨转过来的,好像挺急。”他的目光却依然好奇地瞟向甘谧蓝,带着藏族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直接。
嘎玛丹增接过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将信随手放在了柜台上。
扎西却不打算就此离开,他凑近嘎玛丹增,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了些声音,但以甘谧蓝的距离依然能听清:
“喂,我说,这位就是传说中你从卓玛拉山口背下来的那个……?”
他挤了挤眼睛,意思不言而喻。
嘎玛丹增没回答,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扎西却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而看向甘谧蓝,主动搭话:“朋友,从哪里来啊?嘎玛这家伙,脾气跟石头一样硬,没为难你吧?”
甘谧蓝放下手册,抬起头,对上扎西爽朗而探究的目光,礼貌地笑了笑:
“从南边来。嘎玛他……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救了我的命。”
扎西闻言,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拍了拍嘎玛丹增的肩膀:“我就说嘛!咱们嘎玛,心肠最软了!当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瞥见嘎玛丹增骤然冷峻下来的侧脸,立刻识趣地住了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那个……信送到了,我就先走了!驿站还有事!”扎西打了个哈哈,又好奇地打量了甘谧蓝几眼,这才转身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门帘晃动,带进一阵冷风。
小店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扎西的到来,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氛围。空气里似乎残留着外面世界的气息。
嘎玛丹增走到柜台边,拿起那封信,手指摩挲着油布包裹的边缘,却没有拆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显得有些深远。
甘谧蓝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那封信,来自拉萨,透着一种与这小店、与这雨季格格不入的急切。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到嘎玛丹增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嘎玛丹增才仿佛回过神来,他侧头看向甘谧蓝,目光在他带着关切的脸庞上停留片刻,然后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是给你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甘谧蓝愣住了。给他的?怎么会有人把信寄到嘎玛丹增这里给他?他带着疑惑接过信封,拆开油布,里面是一封措辞严谨、盖着律师事务所公章的信函,以及一张薄薄的、打印出来的新闻截图。
信的内容是通知他,关于之前设计方案被窃取及合伙人纠纷的诉讼,因关键证据出现,对方提出了庭外和解的初步意向,需要他尽快返回处理相关事宜,期限紧迫。
而那张新闻截图,则是一家知名建筑设计杂志的报道,赫然刊登着那个曾属于他的、如今却被冠以他人之名的“天空之城”生态建筑组群方案,旁边配着窃取他成果的那位前合伙人志得意满的笑容。
冰冷的铅字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这一个月来由草药、星光和沉默温情构筑起的脆弱屏障。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愤怒、不甘、被背叛的刺痛,以及都市里快节奏的、充满算计和竞争的生活,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丑陋礁石,再次清晰地横亘在眼前。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嘎玛丹增始终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询问信的内容,但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鹰,早已从甘谧蓝骤变的脸色和细微的颤抖中,读懂了一切。他看到了那刚刚在他这里变得有些松弛和柔软的轮廓,重新绷紧,看到了那双眼眸中短暂出现过的宁静光彩,被一层熟悉的、压抑的阴霾所覆盖。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封信,而是覆盖在甘谧蓝拿着信纸、微微发抖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力量,稳稳地压住了那细微的颤抖。
“外面的事,总会找过来。”嘎玛丹增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评判,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甘谧蓝抬起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嘎玛丹增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理解,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我……”甘谧蓝的声音干涩。
“腿还没好。”嘎玛丹增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走,之前的药都白费了。”
他的理由如此直接,甚至带着点蛮横,却奇异地像一块巨石,暂时挡住了那从信纸中汹涌而来的、名为现实的洪流。
甘谧蓝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嘎玛丹增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指尖。一边是未竟的诉讼、被窃取的心血、需要他回去面对的一地鸡毛;一边是这间飘着药香的小店,窗外永恒的冈仁波齐,和眼前这个沉默如山、却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心动的男人。
远方的阴影,已经借着这薄薄的信纸,将触角伸入了这片他临时栖身的桃源。抉择,如同窗外渐渐又密集起来的雨丝,冰冷而迫人地,再次落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