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的星星 第16章 第 16 章

晨光再次铺满塔尔钦时，甘谧蓝在混合着草药与酥油气息的温暖中醒来。身侧的位置尚有余温，嘎玛丹增总是醒得比他早，如同这片土地本身，沉默而准时。

院中传来低沉的交谈声，是嘎玛丹增和扎西，还有几个陌生的声音。甘谧蓝披衣起身，透过窗棂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三位皮肤黝黑、手指粗壮的藏族老人，他们是镇上最受敬重的老工匠——

石匠多吉、木匠平措和泥瓦匠格桑。

“图纸我们看了，”年纪最长的多吉开口，声音像磨盘转动般沉稳，“汉人的想法，很大胆。”

平措补充道，手里比划着：“要在老墙上开新窗，还要藏进那些铁管电线，像给老阿妈穿新衣裳，难。”

格桑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泥土，在指间捻了又捻，仿佛在读取大地的记忆。

嘎玛丹增看向甘谧蓝，目光里是无声的邀请。甘谧蓝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走了出去。他将连夜赶工、用炭笔和矿物颜料细致绘制的图纸在院中的矮木桌上铺开。图纸上，驿站的轮廓被精确勾勒，每一处改造都用了不同颜色标注，旁边密密麻麻写着藏汉双语的注释。

“多吉爷爷，”甘谧蓝指向石墙部分，“新窗开在这里，不会动承重的老石头。窗框用您最拿手的‘云纹’雕花，您看行吗？”

多吉浑浊的眼睛盯着图纸，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云纹”图案上摩挲，半晌，点了点头：“石头认得我的手，我知道怎么跟它说话。”

甘谧蓝又转向平措：“平措大叔，电路不走暗线，用您做的松木线槽包起来，沿着梁柱走，就像给驿站系上一条新腰带。”

平措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他拿出自己的烟袋，在鞋底磕了磕：“松木好，有香味，防虫。”

最后，甘谧蓝对一直沉默的格桑说：“格桑大哥，屋顶需要补强，我想用您和阿爸的那种老法子，用牦牛毛和黏土混合，铺在椽子上，再覆瓦，冬暖夏凉。”

格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甘谧蓝，眼神锐利：“你知道这法子？”

“嘎玛告诉我的。”甘谧蓝看向身边的男人，嘎玛丹增微微颔首。

格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土是对的，水不能多，也不能少。我明天带你去后山看黏土。”

三位老工匠围着图纸又低声商议了一阵，最后多吉代表发言：“可以试试。但我们要守着，不能乱来。”

这几乎就是最高的认可了。甘谧蓝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获得这些老手艺人的认同，比拿到任何官方的批文都更重要。

工匠们离去后，一直旁观的扎西用力拍了一下甘谧蓝的肩膀，咧嘴笑道：“可以啊！连格桑那个倔石头都被你说动了！”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他可是连县里来的干部都敢撅回去的主！”

接下来的日子，小小的驿站工地成了塔尔钦最热闹的地方。多吉带着他的儿子和徒弟，用最传统的工具叮叮当当地凿石开窗；平措在院子的阴凉处刨制木料，松木的清香弥漫开来；格桑则指挥着人从后山运来特定的黏土，按古法和泥。

甘谧蓝成了最忙碌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只握着画笔的设计师，而是需要随时解决现场问题的“工头”。有时要协调石匠和木匠的工序，有时要根据实际情况微调图纸。他的藏语依旧磕磕巴巴，但靠着比划、眼神和嘎玛丹增偶尔的翻译，竟也能沟通无碍。

嘎玛丹增则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

他熟悉每一位工匠的习惯，知道多吉下午要喝三遍浓茶，知道平措的刨子坏了只有他自己能修，知道格桑对水的比例有多么固执的坚持。

他默默准备好工匠们需要的材料，调和着可能出现的摩擦，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项工程，也守护着甘谧蓝。

一天下午，甘谧蓝正蹲在地上，对着图纸和一个实际测量出的微小偏差发愁。阳光炙热，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遮住了刺目的光。他抬起头，看见嘎玛丹增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碗清凉的井水。

“这里，”嘎玛丹增蹲下身，古铜色的手指点在图纸和实际墙体的偏差处，“墙是活的，一百年了，它会动一点点。”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斑驳的石墙：“让它一点，没关系。就像溪水遇到石头，绕过去，还是能流到山下。”

他接过甘谧蓝手中的炭笔，在那处偏差旁，画了一道柔和的、绕过障碍的曲线。这个简单的动作，这个充满土地智慧的解释，瞬间抚平了甘谧蓝作为设计师的执拗。他忽然明白，在这里，完美的图纸必须向活着的建筑、向时间的痕迹低头。

他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清凉感直达心底。他看着嘎玛丹增沉静的侧脸，心中涌动的情感比阳光更炽热。

傍晚收工时，央宗又来了，这次她提来一篮子新烤的奶渣饼。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只围着嘎玛丹增转，而是大大方方地将饼子分给每一位工匠，最后也塞了一块到甘谧蓝手里。

“阿妈说，干活辛苦，要多吃点。”她的笑容依旧明媚，但看向甘谧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

她看着初具雏形的窗户轮廓，轻声说：“这样开窗，早晨的阳光一定能照到最深处的经堂。很好。”

月光再次洒满院落时，甘谧蓝和嘎玛丹增并肩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已具新貌的驿站轮廓。风中传来新木和湿泥土的气息，那是新生的味道。

“今天，谢谢你。”甘谧蓝轻声说。

嘎玛丹增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掌心相贴，一个是都市带来的、逐渐被阳光和风沙磨去精细线条的手，一个是自幼便与岩石、冰雪、绳索为伴、布满沧桑纹路的手。此刻紧紧交握，仿佛本就源于同一片土地。

工程还远未结束，未来的挑战或许更多。但甘谧蓝知道，他选择的不仅仅是一座驿站的改造，更是一种生活的重建，一种与这片土地、与身边这个人血脉相连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