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河的流水,带着远山雪顶的寒意,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碎银般的光。水流不急,但那股子冷冽,仿佛能穿透河岸石头的缝隙,一直渗到人的骨头里去。
甘谧蓝坐在河边的矮墙上,看着河水发呆。
他离开那座湿热的、被玻璃和钢铁包裹的南方都市已经七天了,高原反应像一顶无形的、沉重的帽子,紧紧箍在他的额头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但这疼痛,比起他内心那片被彻底焚毁的荒芜,反倒显得具体而可以忍受。
他曾经以为坚固无比的东西——共同创立的工作室、交织的梦想、相拥的体温——原来脆弱得像一块被轻轻一敲就碎裂的琉璃。
恋人与合伙人的双重背叛,抽走的不仅是他多年的心血和那个以他为核心的设计方案,更是他对人与人之间联结的基本信任。他像个被抽空了内脏的标本,只剩下一个精致却空洞的躯壳,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来到了这片世界的高处。
他需要逃离,逃到一个足够遥远、足够坚硬,能让他忘记或者……记住些什么的地方。于是,他来到了西藏。客栈的老板,一个脸颊带着高原红的康巴汉子,在听他含糊地说想找个“安静、能走路的地方”之后,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晌,吐出一个名字:
“嘎玛丹增。”
“他是最好的向导。”老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不过,他现在不怎么带长线了,尤其是不带人去转山。你得自己去问他,看他愿不愿意。”
“转山?”甘谧蓝当时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遥远。
“围着神山走一圈,磕头,祈福。”老板简单解释,“冈仁波齐,那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的中心。
甘谧蓝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带着一丝嘲讽。他的世界已经崩塌,哪里还有中心?他只是想走路,走到精疲力尽,或许就能睡着,不再梦见那些撕破脸的争吵和冰冷的法律文件。
两天后,经过长途跋涉,甘谧蓝抵达了阿里地区的塔尔钦——
这座被称为“转山大本营”的荒凉小镇。它匍匐在巨大的山影下,海拔更高,空气更稀薄,风格外凛冽。按照客栈老板给的模糊地址,他在镇子边缘一条更窄、更安静的土路旁,找到了那家小店。店门很小,没有招牌,只挂着一串旧的牦牛毛编制的饰物,在风中轻轻晃动。推开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沉闷的响声。
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晒干的草叶、陈旧的皮革、油脂,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寺庙里的檀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静而陌生的氛围。四壁挂着些简单的户外装备,地上堆着些麻袋,看起来更像一个仓库,而非店铺。
一个人正背对着门口,在整理货架上的东西。听到铃声,他转过身来。
那一刻,甘谧蓝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
那人很高大,几乎要顶到低矮的门框。他穿着一件深牦牛毛色的冲锋衣,肩部磨得有些发白,袖口沾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黑发粗硬,随意地拢在脑后,几缕散落在额前。他的肤色是那种被高原阳光和风沙长期浸染后的深蜜色,脸庞的轮廓像用最坚硬的岩石斧劈刀削而成,颧骨高耸,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最让甘谧蓝心头一凛的,是那双眼睛。
眼窝微陷,使得那双眼眸显得格外深邃。颜色是罕见的深琥珀色,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近乎墨黑的沉静。它们看着甘谧蓝,没有好奇,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只是看着,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雪山湖水,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极深的水底。
“找谁?”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藏语口音,像被风磨砺过的石头。
“嘎玛丹增?”甘谧蓝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是。”他点了点头,目光在甘谧蓝苍白的脸上、那身价格不菲但显然与真实高原环境有些隔阂的冲锋衣上,以及他下意识微微承重的右腿上扫过。那目光锐利得像鹰,似乎能穿透衣物,看到他试图隐藏的疲惫和伤痛——不仅是腿上的,更是心里的。
“客栈的老板推荐……说您是最好的向导。我想……去冈仁波齐转转。”甘谧蓝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泄露太多情绪。
嘎玛丹增沉默着,走到一个小小的木制柜台后面,拿起一块旧的麂皮,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一个铜质的酥油灯盏。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粗大,虎口和指腹布满厚茧和细小的伤痕,动作却稳定而专注。
“我不接转山的活了。”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歉意或解释。
一阵失望夹杂着莫名的烦躁涌上甘谧蓝的心头。他习惯了都市里那种即使拒绝也包裹着委婉措辞的交流方式,这种直白反而让他有些无措。
“为什么?”他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
嘎玛丹增抬起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甘谧蓝仿佛看到那深潭底下,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一闪而过。
“太远了。”他淡淡地说,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甘谧蓝,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风雪的地方。“你的腿,不行。”
甘谧蓝的右腿小腿,确实有一处旧伤,是大学时打球留下的陈年骨折,平时无碍,但过度劳累或寒冷便会作痛。这次长途飞行和轻微的高反,已经让它开始隐隐提醒它的存在。他没想到对方观察力如此敏锐。
“我能走。”甘谧蓝挺直了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定些,“我只是需要个向导,带路,告诉我该怎么做。钱不是问题。”
嘎玛丹增放下了酥油灯,双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微微前倾。他那如山般沉稳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去冈仁波齐,不是走路那么简单。”他的汉语有些生硬,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那里是神住的地方。你去,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甘谧蓝被问住了。
他为了逃避?为了自虐?为了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空洞又固执的眼睛,茫然地对着嘎玛丹增,里面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混乱与痛苦。
空气凝固了。只有门外隐约传来的转经人的脚步声和诵经声,如同背景里的低吟。
嘎玛丹增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他的目光从甘谧蓝紧蹙的眉头,移到他缺乏血色的嘴唇,再落回他那双仿佛蒙着城市雾霭的、湿润的深褐色眼睛。
那里面有一种被碾碎后的茫然,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被困在自责风雪里,无法走出的自己。
鬼使神差地,一种超越理性判断的东西,在他心深处动了一下。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了坚冰的裂缝里。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高原上的云影掠过地面。
“准备装备。”他重新开口,打破了沉默,“三天后出发。路上,要听我的。”
甘谧蓝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你……答应了?”
嘎玛丹增不再看他,转身从货架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登山包开始检查,背影沉默如山。
“你的眼睛,”在甘谧蓝即将走出店门时,嘎玛丹增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一个未被问出的问题,“……像丢了魂。”
甘谧蓝的脚步顿在原地,一股混合着被看穿的狼狈和某种奇异悸动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有回头,快步走进了拉萨明亮却冰冷的阳光里。
风从西北方吹来,带着冈仁波齐方向冰雪的气息。它吹动了街上的经幡,吹动了拉萨河的涟漪,也吹动了两颗原本散落在茫茫人海中的、带着伤痕的灵魂,让它们开始向彼此靠近。
命运的转经筒,开始缓缓转动。
第一圈,始于一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和一双看到了彼此深处痛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