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岱其实没想好怎么跟人交心,或者说,除了那几个朋友,她从没和其他人交过心。
她在尝试着开口。
轻啜一口可乐,她感受到气泡贴着她的牙面跳舞,可她的喉咙关闭了声音的开关,她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室内一片寂静,纪舒淮轻仰着头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一座圣洁的白色大理石神女雕像。是的,这是她从纪舒淮眼里看到的自己。他安静地等待她开口,神情专注,就像在等待着聆听神的教诲。
说出来吧,说出来了心里就会好受。
纪舒淮就这样坐在自己的脚边,像……一条守护主人的忠犬,配上他的金色头发,嗯,很金毛。很难想象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年轻男性如此温顺地坐在自己的脚边,这种感觉简直太奇妙了。
不,不能这样想,这简直就是傲慢,大概是二人不对等的坐姿才让她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林岱惧怕男性,惧怕高大的年轻男性。她会永远记得排队时被前后两个高个子挤在中间时的情形,前面的男生太高了,她站在他的后面能被完完全全地遮挡住,“如果他攻击我,那我将会毫无还手之力”,这是她完全被笼罩住时的第一想法,她不由得感到畏惧和恐慌。超市如此的拥挤,林岱只能努力地将自己缩起来,只希望能够和前后两人再拉开一些距离,直到她离开了超市才能感到安心。
面对纪舒淮这种相处时会将自己放在低位、会收起向外散发的攻击性的男性,林岱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和他相处,这也是她雇佣纪舒淮做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你要坐这儿吗?别坐地上。”林岱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诶,邀请我坐旁边吗?纪舒淮有些惊喜,可他又十分喜欢坐在地毯上,坐在这儿,每当林岱略微低下头俯身倾听自己说话时,他都能看见她那线条简洁而有力量的脖颈,她就像端坐在神龛里的神像,她那半阖的眼帘都让他感觉被神像怜悯注视。
对,就是这样,注视着我吧,哪怕是怜悯地注视着我,也不要看其他人,纪舒淮攥紧罐身。
“我——”,似是终于准备好开口了,林岱的声音还是些许的艰涩。
“我有个好朋友,对我而言她就是像一个姐姐一样的存在,”林岱低下头,望着茶几上的易拉环发呆,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我成长路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她教会我的,我原本以为像我们这样志同道合、有着二十多年深厚友谊的人会永不分离。”林岱的声音有些喑哑。许知嫣教会了她很多事,比如从小到大学习上的难题,比如来月经后怎么使用卫生巾,甚至就连基础的生理知识都是她给她科普的,她记得她第一次被科普的就是“□□其实并不是一层膜,它其实应该叫□□瓣”。
当然,也包括写作。其实二人之间是许知嫣先写作的,早在小学的某一天,许知嫣神神秘秘地告诉林岱要给她看个好东西,林岱接过本子一看,是许知嫣自己创作的故事,有关打怪升级的魔法故事。
“总有一天我会完成这个故事然后成为大作家!”许知嫣爬到床上骄傲地宣布这件事,颇有种傲视群雄的意味,像是宣布一个既定的结局,林岱站在床下抬头看着她,眼里都是崇拜和赞赏,一颗小小的种子也就此在她心里根植。
可是,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后来的许知嫣断断续续写过一些小说,但最终都没有坚持下去。林岱很幸运,她遇到了支持她的小读者们,她一直走在这条道路上,她收获了很多人的喜爱,同时也收获了能走出家乡的底气和自由。
“我很幸运,我走出来了,可是她选择了回去。”喉头有些发紧,林岱继续讲着,也许是这时的气氛太适合讲话,也许是纪舒淮专注的眼神让她感到安心,仿佛不论说什么他都会支持她的想法,林岱忍不住吐露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
“你见过乡下农村的相亲吗?”林岱问道。
纪舒淮诚实地摇摇头。
“其实三四线小城市也是一样的。”林岱叹了口气。
“从相亲看对眼开始,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她们就会经历完订婚结婚怀孕生子这个过程。”从她发现这么一回事儿起,林岱打心眼里讨厌相亲结婚生子这种事,尤其讨厌自己身边的女性一个个进入婚姻的围城。
“就像配种一样。”林岱闭眼,脑海中闪现了这句话,她感到一阵阵厌恶。
她想吐。
这是在她稍微懂事后发现的,她身边的亲戚就是这样的。她只记得上次见到这个哥哥姐姐时,家里人轮番上阵只为给他们介绍个对象,还没等她过完这个学期,就随着父母一起参与他们的订婚、结婚酒席,等她下一次再次见到他们时,家里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孕妇的预产期、孩子的学区房。
时间有这么快吗?她不解。她始终像个局外人冷漠地观察着这一幕幕。
她们真的想结婚吗?她们真的幸福吗?她们真的愿意生小孩吗?她们知道生产带来的损伤吗?她们真的幸福吗?她们会在某天半夜醒来面对着另一半和孩子开始后悔听从了家人的话结婚生子吗?
她不知道,但她早就见过恩爱夫妻之间因为钱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听过几个女性长辈聚在一起干活时嘴里嘟囔着“还是自己一个人自在”,她厌恶只有女性做家务的家庭,厌恶妻子像奴仆被使唤来使唤去的家庭,什么贤妻良母,原来只是贤奴良隶。
直到她也长大了,到了适婚年纪,家里人的目光终于瞄向了她。她害怕、不解,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独自逃离那个小城市,任由着心和身体在外面流浪。
“她真的很讨厌,”林岱继续开口,可泪花早已浸湿了她的眼眶。
“我就看着她那么仓促地走进婚姻,我早就想到会有一天她会经历这些事……可我总觉得她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她应该拥有比我还要多的东西……”一阵哽咽,几滴泪水划过她的脸庞,砸落在纪舒淮的手背上,一阵灼烧感从手背上袭来,他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被泪水滴落的地方,就像轻轻拭去她脸庞上的泪痕,他的心也要跟着哭碎了。
如果他能够早点遇到林岱就好了,如果他能够和林岱一起长大就好了,他想参与林岱的大学、高中、初中、小学甚至幼儿园生活;他想和林岱拥有长长久久的深厚友谊;他也希望林岱会这么在乎他。
“她真的很厉害,从小她的学习就比我厉害,知道的也比我多……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稍稍平复了心情,林岱继续讲述着她和许知嫣的故事。
甚至她写东西也比我强,林岱悄悄咽下这句话。
纪舒淮仍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林岱只需要一个听众,这是她和她的好朋友之间的事,他不能,也没有资格介入。
“我知道她喜欢那个男人,可我不觉得那个男的配得上她,他就是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男人,我也看不到他灵魂上的闪光点,我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就吸引住了她……我朋友她是一个那么有趣、那么有想法的人,她是一个很好、很可爱、很幽默、很有责任心的人,反正在我看来她的一切都比那个男的好!”林岱至今还是无法理解,这简直就是世界未解之谜!
林岱打心眼里不赞成这门婚事,可是许知嫣脾气犟,她认定了什么事百八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让她真去撞南墙,等她撞疼了才知道要回来!
林岱鼻腔一酸,有些说不下去。
纪舒淮轻轻拍她的背,又递上一张纸巾,林岱接过后缓声说道:“我知道……我对婚姻的看法很负面,我知道这是她的选择,我也想祝福她,可我……可我说不出口。”
“她真的太讨厌了,曾经她谈恋爱的时候,我约她出来玩她总会带着她男朋友一起,我们甚至因为这件事吵过架,可我只是想见她,我一点都不想看见她男朋友,我也一点都不想我和她的聊天话题全都围绕一个……一个毫不重要的男人……”
“现在她又结婚了怀孕了,我害怕,”林岱泪如雨下,“我害怕以后我们两个会没有共同话题,我害怕我和她之间的友谊就到此为止……”
“我讨厌这种被抛下的感觉。”
林岱知道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不断地得到和失去,可她不想失去许知嫣这个朋友,她不想失去一直支持她的读者们,她不想。
纪舒淮的胸口也堵得慌,他见不得林岱哭泣的样子,他多么希望林岱的脸上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沉默片刻,大胆地握住林岱的双手,“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望着纪舒淮神情专注严肃的样子,林岱有些错愕,也忘记了哭,泪珠还挂在脸上,她突然就笑出了声。
“谢谢你。”
林岱知道这是纪舒淮安慰的话,可哪怕是安慰的话,她也很感谢了。
她不相信永远,她只相信当下。
哭累了,困意袭来,纪舒淮看出了她的困倦向她告别。
“明天我给你煲汤。”纪舒淮收拾了林岱没尝过的粥,又收拾了茶几上的垃圾和瓶瓶罐罐离开了。
纪舒淮轻轻把拉环套进自己的手指上,很可惜,根本戴不上,只能套进小拇指的第一个指节。
纪舒淮捂脸叹气,林岱似乎很排斥婚姻,那她……还会娶他吗?他还有机会吗?
应该……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