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汐心头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
这情绪来得微妙,连她自己也不知缘由。窗外细雨淅沥,雨声清脆温润,敲打在青瓦上,如同叩击心扉。也是——昼鹤此刻定在为时邛的事奔波,还要准备交接事宜,更要为她筹划全新的身份与前程,想必已是千头万绪。自己却在这里为这些细碎心事困扰,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有劳转告婉儿姑娘,我稍后便到。”她对着门外的南山说道。
南山点点头,顿了一下,犹豫半晌才开口“你现在身份敏感,还是尽量早去早回。”
时汐:“……”
南山跟着昼鹤仿佛已经许久了,平日里基本不怎么和他们说话,此时开口,时汐未免有些诧异,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的人就已经消失在了细雨之中。
桃花梦酒楼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比往日似乎更添了几分繁华,时汐刚一进门,就被引到了二楼的房间。
“时大人可让我们姑娘好等。”侍女笑盈盈地打起珠帘,“快请进吧。”
毕竟是单独来这种繁华的酒楼,而且她与婉儿姑娘也就一面之缘,不算交深,临到门口才觉有些尴尬。但昨日婉儿在时邛面前帮她开口,这也算是恩情。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推开房门。
婉儿今日穿着一袭水绿襦裙,发间只别一支素玉簪,比起平日的明艳,更显清雅脱俗。见时汐进来,她屏退左右,亲自执壶斟茶。
“五石客大人,请用茶。”她抬眸浅笑,眼波流转。
时汐接过茶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她现在还不能确认婉儿究竟是怎么看的,有没有相信时邛的话,只好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多谢。”
“你是谢我什么?”婉儿又笑,“谢茶,还是谢昨日我出面帮你澄清?”
时汐素来不善交际,前世便是整日闭门写作的性子,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书院同窗,几乎不曾与外人深交。但此刻她能真切感受到,婉儿并无恶意。
“自然都要谢。”时汐展颜一笑,“日后姑娘若有需要时某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婉儿轻哼一声:“你们这些读书人,许诺的话最是信不得。若真有心谢我,何不坦诚相待?”
坦……坦诚相待?
时汐心中一震,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莫非……她已看出了什么?
婉儿却已起身,取过身边琵琶,拨弦三两,转移话题道:“昨日我本想去寻你,正好遇到那泼皮之事,听府衙人说,你预备随昼大人入京,可是真的?”
时汐还沉浸在婉儿究竟知不知道她是女子的问题中,闻言,点点头,“是。”
“我今日寻你来,一是我作了新曲,想邀你品鉴,权当为你践行,二来也是想告诉你,那人此时作怪,背后未免无人指点。”
时汐猛地抬头:“姑娘的意思是?”
昨日昼鹤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原只当是巧合,如今连婉儿也这般说,不由让她警醒起来。
“那日楼内,小厮将那泼皮逐出之后,为免灾祸,派人前去跟随,却看见他与城中某些关于钻研、打探消息的人有所接触。”婉儿说的很含蓄,并未点明,“要不你别去京城了,来我桃花梦,我腾间静室给你,你安心写稿,将来必能名扬天下。”
她说的真诚,时汐内心也有所动容。可想到昨夜那碗清汤挂面,想到昼鹤为她周旋的种种,终究不忍辜负这份心意。
她起身再次郑重行了一礼:“婉儿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罢,我也知道你不会答应。”婉儿打断了时汐的话,“安静听我奏曲吧。”
敛袖垂眸,素手轻抚过琵琶的桐木面板,指尖在丝弦上微微一按,似在感受其下潜藏的音律脉搏。
第一个音符跃出,清泠如冰泉初融,带着些许试探的迟疑,悄然滴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时汐的心随着这声弦响轻轻一颤,仿佛回到了初来此世时,那个茫然无措、如履薄冰的清晨。
紧接着,婉儿的指尖灵活地轮拂起来,乐音渐渐连缀成串。不再是先前孤零零的音符,而是化作潺潺溪流,时而舒缓,时而急促。那轮指的技法精妙绝伦,五指交替,迅疾如骤雨打荷,又轻灵如蝴蝶振翅,带起一片细密而晶莹的音浪。
最后一个音符,是婉儿右手拇指在子弦上一个干净利落的“擞音”,音色清亮如玉珠落盘,余韵却悠长绵远,带着一丝释然与决绝,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时汐并非品琵琶的行家,前世也不怎么听琵琶,但只觉其音清亮,丝毫没有忸怩之哀,反而多了些旷达与自由感,转音圆润,浑然天成。
“我奏得如何?”婉儿道。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时汐回道:“曾在诗集中读过这一联,是形容箜篌之声,如今觉得正配姑娘的琵琶。”
婉儿轻声念了一下这两句,“此曲正好无名,既然你是第一个听全曲,且给出评论的,不若这曲便叫:《芙蓉泣露》”
时汐点点头。
然而下一秒,手便被婉儿抓住了,时汐还没有反应过来,婉儿的手指已经搭上她的脉门。
“你……”时汐愕然。
婉儿抬头看她,眼中满是震惊。
时汐顿时明白她是在验看脉象,正要抽手解释,婉儿却先松了手。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她神色复杂,“是我唐突了。”
窗外雨声渐密,敲碎一池萍影。
“昼鹤大人可知情?”婉儿压低声音,“你若真去了京城,日后身份败露,可想过后果?”
时汐原本以为婉儿会对她失望,甚至骂她骗人,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有些惊讶。
“夫子知道。”时汐说,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婉儿他们假死计划,“船撞桥头自然直,走一步是一步。”
“那子安呢?他知道么?”婉儿握住时汐的手。
时汐摇头。她并非存心隐瞒郭子安,只是机缘巧合下始终未得言明,想来下次相见,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解释了。
婉儿轻叹:“这世道,男子奋发尚可闯出一片天地,女子行差踏错,却可能万劫不复。我明白你的志向,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
她说得恳切,时汐隐约觉得她必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发出这般感慨。“多谢姑娘。”她顿了顿,“离京前,我会将正在连载的故事写完。”
婉儿眼睛一亮:“当真?”
时汐微笑颔首。金银珠玉对方自是不缺,她能回报的,也只有这份心血了。
天色渐晚,河畔已有点点灯火亮起。时汐想起南山的叮嘱,便起身告辞。
婉儿送她至门口,递来一个精巧的食盒:“一点心意,路上用。若是日后见到郭公子,代我问声好。”
时汐再次道谢,撑伞步入雨幕。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勾勒出太阜城熟悉的轮廓——这是她来到此世后停留最久的地方,如今即将离开,竟生出几分不舍。
回到后院,远远便看见书房方向亮着灯。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纸,在湿漉漉的地方映出一方温暖的橘色。
时汐的脚步不自觉放轻,犹豫着是不是要去道谢,或者……只是远远看一眼。
她收起油纸伞,又迟疑地展开。
正当她转身欲走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昼鹤站在门内,官袍未换,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他侧过头,与时汐忐忑的目光撞个正着。
“回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嗯。”时汐点头,将食盒往前递了递,“婉儿姑娘邀我去听曲……顺便践行。”
昼鹤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微湿的肩头,并未接过食盒,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或焚或存,由你决定。”
时汐展开一看,竟是自己的户籍文书。她没想到昼鹤连这个都替她要了回来。
“多谢夫子。”时汐高兴道。
只要把这个东西销毁了,从此以后就真的是此身分明了。
不知道是不是时汐的错觉,昼鹤脸上竟然也带了些笑意。
时汐想了想,还是道:“今日婉儿姑娘也知道我是女子了,她还和我说,我叔父应该是受人指使而为之。”
昼鹤看上去并不在意“无妨,新任知府明早就到,我们下午便启程入京即可。”
“这么快?”时汐想到自己刚答应了婉儿自己会在离开之前把稿子写出来,原本以为还得等个两三天,没想到竟然明天中午就走,看样子今晚又是个不眠夜了。
昼鹤疑惑地看了时汐一眼,“夜长梦多,早些离开,少些麻烦。”
时汐笑了笑,找补道:“只是来了这么久,乍然说走,还是有些不舍。”顿了顿,想到刚来时候民风彪悍,山贼时访,如今海晏河清,安居乐业,低声道:“我也算是见证这里发展了。”
骤雨初歇,云破月来,清辉洒满庭院。昼鹤的目光看向远处,“时汐,离开,是为了日后让更多的地方,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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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婉儿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