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31章 权臣1

寒冬后，那两个监视李凭云的士兵便彻底为他臣服了。

李凭云蛊惑人心的本领，一部分是天生，随他那个会魅惑人的娘，另一部分则是年少时流离失所、四海为家习得的本领。李凭云本性是个喜静、喜观察的人，作为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自幼明白，若想活下去，操纵人心比使用武力更有用。

那士兵兄弟原本是梁国公派的人，但李凭云将他们当亲兄弟一般善待，不但如此，又教他们读书认字，带他们来鱼观楼，上等的西洲美人和葡萄酒直接伺候着，就算是王侯将相，也难有这般享受。过惯了被人尊重，被人吹捧的好日子，谁还想当任人差遣的牛马？

他们从一开始的监视李凭云，变成死心塌地地追随。

李凭云这个人擅造假象，任何人仿佛跟随了他，都能得到善终。

士兵在厢房里快活，后院的茶亭里，一红衣少年面容冷淡地站在李凭云身后，沮渠燕、七子则候在亭外。

七子纳闷不解地问沮渠燕：“这姓宋的小东西，真看上了皇帝？”

沮渠燕道：“当初选他伴在帝王身边，是看在他忠心耿耿，办事又伶俐，恐怕李凭云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亭中，李凭云将一杯茶递给少年，“你是真心想带陛下离开长安，还是受人驱使？”

少年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条，下沉的嘴角，出卖了少年的自尊和决心，来自李凭云的质问，似乎是对他真心的一场亵渎。

另一个少年用真心托起了他的真心，任何质疑，都成了对那人的侮辱。

他名叫宋巢，母亲不详，父亲是个靠偷盗养家的走卒，李凭云救了他，江淮海照顾他长大。江淮海教他习武，让他有一技傍身，李凭云教他诗书礼义，让他立身于世。李凭云是江淮海的恩人，所以李凭云是他真正的恩人，他可以为李凭云做任何事，就算是入宫伺候皇帝。

可是...见了长吉，他才知道，人生啊，不止恩义。

虽然宋巢不肯开口说出要带长吉离开长安的理由，李凭云也并不怀疑这孩子的忠心，他选中的人必不会出错。他只是有一瞬恍惚，因为在这个少年身上，他看到了曾今自己的影子。

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李凭云，你是真的想娶赵鸢，还是贪图赵家声望？」

那时的他，也同少年一般，不懂为何一颗真心会被曲解。

“陛下是个痴儿，你要带他离开长安，就要护他一生一世，让他将来过得比在长安更好，你做得到么？”

“我做得到，我会唱戏，会杂耍，武艺高强，有我在，谁也害不了长吉。”

“那陛下愿意和你走么？”

回忆里女皇的质问和李凭云的声音逐渐重叠：「那赵鸢愿意嫁给你么？」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心中的声音，七子跑过来：“李大人，赵娘子来了，带着赵十三，风风火火的，根本拦不住。”

李凭云道：“让她来吧。”

“可是宋巢还在...”

七子正说着，赵鸢已经来到了后院。她穿着一袭竹叶青的儒服，玉簪束发，身后是一身铁衣的赵十三。

见到宋巢，赵鸢和赵十三急忙停下步子，赵十三小声问：“赵大人，没想到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宋侍郎竟和李大人认得，咱们是不是撞见大秘密了？”

赵鸢心中有一万个困惑不解，但面上十分从容：“撞见了又何妨？能灭你我之口不成？”

她大步流星走上前，弯腰对李凭云行礼作揖后，又唤了一声：“小宋侍郎。”

李凭云对宋巢说：“你回去陪陛下吧，今日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

宋巢抱拳朝李凭云一拜，离开此地，亭中只剩赵鸢和李凭云二人。

赵鸢围着李凭云转了两圈，一副抓包后的讨厌模样。李凭云伸出脚，挡在她身前，赵鸢一个不防被绊倒，李凭云用怀抱接住她：“站稳了。”

亭外几人见状，纷纷别过身，各自借故离开。

李凭云揽住赵鸢的腰，坐下之际，赵鸢被带着坐到了他的腿上。二人不过咫尺的距离，李凭云清楚看见了赵鸢脖子上的一抹血迹。

至纯的人满手鲜血，更令人所欲罢不能。

李凭云没忍住，低头吮吸那处血渍，赵鸢打了一个激灵后，冷冷挑衅：“这是陈国公的血，味道如何？”

“我说为何如此腥臭。”

赵鸢把陈国公掏空国库一事告诉了李凭云，李凭云只说了一句“相信你的直觉”，赵鸢问：“你不恨他么？”

李凭云轻描淡写说：“恨我之人，我恨之人，太多了，没有需要我特别牵挂。”

李凭云的格局高深，普通人难达其境界，赵鸢无奈笑了笑，这一抹笑，堪比阳春三月，李凭云拇指摩挲着她嘴角的笑纹：“赵大人，要多笑一笑。”

赵鸢按下李凭云的手：“宋巢的事，如实招来吧。”

“如你所见，他一直是我的人。沮渠借裴瑯之手，将他送去陛下面前。各家族送进宫的人都被退了回来，唯独裴家送的人被收下，我若是其它家族的人，很难不认为裴家想借着陛下一家独大。”

“李大人看人的眼光素来独到，小宋侍郎待陛下真心实意，他在陛下身边，好过旁人。只是，两个少年的真心，越发衬得咱们这些人居心叵测。”

“宋巢今日见我，说他想带陛下离开长安。昭哥已经回到长安了，陛下退位，自然是我所愿。可今日你我同谋，未经你同意，我不能做决定。”

李凭云的呼吸扫过赵鸢的脸颊、耳畔，她鬓角的绒毛都因他而震颤。李凭云的姿态越发懒散，眼里**越发浓重，即使赵鸢看不到他的眼睛，依然被他的目光灼地两耳发烫。

暧昧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流动，赵鸢一边沉浸其中，一边道：“放他们走吧。”

李凭云说：“可是世道艰险，陛下金尊玉贵，宋巢要如何养活他？”

“李大人，我们不能替他们预判将来，你我能做的，只有成全此时。”

两只雏鸟掠过桂花梢头，双宿双栖。赵鸢道：“李大人，人也好，鸟儿也好，心意相通，本就是一桩天大的难事。能在心意相通的时候，双宿双飞，他们该有多幸运。”

赵鸢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已错失了心意相通的机会。

李凭云听懂了，也几乎毫不费力地就释怀了。他的吻在赵鸢脖颈间柔柔落下：“徐微今日去见你了么？”

“你将他安排到我身边，是想让我为他养老，还是找人监视我？”

“赵大人...很想知道么？”

赵鸢道：“你是一国之相，可以在各个官署安排你的人，我作为下官无权拒绝。但京兆府里，我才是上官，我有权不用你的人，只是因你我之怨，毁了徐老先生的仕途，太过残酷。”

“让徐微去京兆府，并非为帮你，而是帮他。徐微一无靠山，二无亲故，是状元又能如何？无人看见的金子，与尘土何异？科举制，本意虽为杜绝世族吏治，可如今操持朝政的人是我，我李凭云治下的科举，只问才德，不论其它。”

李凭云真是生来就该站在万山之巅，赵鸢经他一通说，已然忘记自己为何愤慨，心甘情愿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

李凭云见她内襟的领子翻出来，伸手替她整好领子，见赵鸢没躲他，又揉揉她的脸颊：“方才那一番话，是说给我的良心，而我的私心...”

他话音未落，赵鸢抬头，视线掠过亭外款款而来的沮渠燕，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李凭云的亲昵。

李凭云和沮渠燕早在他们相识之前就已联手，赵鸢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二人仍是同盟。当年李凭云施计让沮渠燕嫁入裴家，促成北凉归顺，而沮渠燕的亲弟弟，则因她和裴家的姻亲，稳坐北凉的王位。

裴膺死后，西洲陷入短暂的混乱，默默无闻多年的北凉渐在西洲崭露头角，安定了局势，取得朝廷信任，信任的西洲都护则为北凉王庭和裴家共同推举。而在长安，沮渠燕为裴家生了一对儿女，将来必然要继承裴家，西洲的掌控权几乎是稳稳地落在了沮渠燕和她幕后之人的手上。

而这个幕后之人，毫无疑问就是李凭云，在他们还没认识的时候，他就开始为这盘棋布局了，如今他离胜利只剩一步，就连赵鸢也开始期待他大获全胜之日了。

沮渠燕端着酒上前，询问赵鸢：“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何不多留一会儿？”

赵鸢道：“衙门里的公事太多，新来的主簿还没有安顿，我不得离开太久。”

沮渠道：“看来你这辈子是要抱着官帽子不放了，当年我就说过，从没见过这么爱做官的姑娘。”

宋巢想带长吉离开长安，这简直是天助他们。谋权弄势之人，比起胜利的那刻，更享受胜利之前的余裕。沮渠燕问赵鸢：“若是昭哥登基，您赵大人...哦，该叫贺先生，打算讨个什么大官来做？”

赵鸢道：“我回长安，只为淳于报仇，什么官能为淳于报仇，我就做什么官。”

沮渠的心一紧巴，万幸她擅于伪装，并没让赵鸢看出什么异常，一直等到赵鸢离去后，才长叹一口气：“左不过一个死囚，她何必如此固执。”

见李凭云不愿多说，沮渠接着说：“淳于之死的真相，还是要继续瞒着她么？”

李凭云疲乏地点头：“不要告诉她。”

“你可想清楚了，只要除去孟端阳，世族会立马扶田早河上位，届时三司皆由我们掌控，再不告诉她，就错失良机了。”

李凭云忽然歪头看着沮渠燕：“赵大人重情重义，你告诉她，她的恩师暗中处决她的心腹，让她何堪？对付孟端阳，徐微足矣。”

“她手上还差孟端阳这一条人命么？何况，你能瞒她几时？。”

“能瞒一时是一时。昭哥睡醒了么？”

“我去看看。”

片刻后，沮渠带来昭哥，瞧见李凭云冰冷的脸，对昭哥柔声说：“小殿下，李相心情不好，我说什么都没用，您替我劝劝他。”

沮渠离开，剩下李凭云和昭哥独处，可两个人谁也不先开口。

当李凭云设计刘颉之死时，他和刘昭之间，只能有君臣关系，再无师徒之谊。

而昭哥背负着母亲和弟弟的平安，背负着东宫先生们的仇恨，他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孩童的天真。

李凭云的手覆在昭哥头顶：“昭哥儿，准备好了么。”

自东宫先生们死后，昭哥一直在等这日。他无时无刻不想为他的父亲讨回公道，为东宫的先生们报仇，保护他的母亲和弟弟。

他使劲点头，生怕自己无法展现出全部的决心。

李凭云又问：“殿下，臣会带您去这世上最高的地方，一旦登上那个位置，就没有退路，还想去吗？”

昭哥已经能听懂李凭云话中隐含的意思了，他坚定道：“我会登上皇位，成为好皇帝，让父皇、亚父和东宫的先生们为我骄傲。”

李凭云掷地有声：“殿下，这远远不够，九五至尊，要让万民为您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