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此刻,司辩在台上宣判彩衣阁大败,甯兮阁中登时人声沸腾,许多人起身指责顾子抑。
一片喧哗之中,须叶对惠阻说:“何不先问问她呢?”
“谁?”
“思齐。”须叶道,“若她愿意去楼象生活,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惠阻说起自己的打算,神色严肃,公私分明:
“小主子还小,她还分不清利弊,自然会贪恋在你们身边的时光。如今她渐而适应楼象的生活,依惠某所见,只要让她留在宫中,几年之后也许就会将里京忘得一干二净。”
须叶心知盐价一事已成了惠阻心中的刺,想要与他商量是不大可能了。
且他已然掌握到自己的把柄,并开始以此威胁,就算是那香灰无足轻重,亦让须叶醒悟过来,惠阻已不是盟友。
他知道太多事,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威胁。
须叶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
“惠大人,我做了思齐六年的母亲,现在一时要撇开她,心中实在难以割舍。”她对惠阻微微低眉,“我须得确保她能在楼象过得快活。”
须叶不愿,其实在惠阻的预想之中,不过他也自有后路。
“一言为定。”
*
二人回去时,思齐还在庭中练字。
须叶让南珠去备茶,惠阻想要趁此机会试探思齐的心意,便含笑走到她身侧,“小主子,从前都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阿莹陪你写字,可想念阿莹姐姐么?”
“想啊。”思齐咬着笔杆说,“可是阿莹姐姐在楼象呢。”
惠阻想了想,说道:“阿莹前些时日来信,说她也想念小主子了,还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你回楼象吃。”
须叶拨开桃枝,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真的么?”思齐双目中多了几分欢喜,仿佛藏着星星点点,期许地问,“阿莹姐姐做了什么?”
见她被自己打动,惠阻刻意卖了个关子,“有很多好吃的,不过……阿莹还说,她近日有些伤心。”
思齐不解:“为什么?”
“她说,小主子很久没有回楼象了,是不是要更喜欢呆在里京一些。”
惠阻说罢,便期待着思齐那句“才不是”,可是思齐思索片刻之后,侧过了头去,“里京是思齐的家。”
“楼象也是小主子的家。”
“楼象不是,里京才是!”
思齐听到这,转瞬明白了惠阻的意图。她生气地将手里的竹笔搁了下去,“惠叔叔再胡说,我就不要写字了!”
须叶心下撼动,孩子果然是最天真单纯的,她可以抵御楼象的种种物质上的诱惑,只满足于与他们日日呆在一起。这样的心意,何能去辜负呢?
此时,南珠恰好端着茶水过来,须叶与她彼此对视了一眼,看着她走向惠阻。
“惠大人请用茶。”
惠阻正伸手去接杯盏时,南珠像是没有注意到一般,也抬手便朝前一送,顷刻间两相碰撞,茶水悉数都泼到了惠阻身上。
“啊呀,对不起,惠大人……”
南珠吓得退了好几步,惠阻则被烫得起身,迅速拍落手掌上的茶渣。幸而茶水只有七分热,他掌心的皮肤只是微微红了些,并没有太过严重。
“惠大人没事吧?”
他答着“没事”,抬首一看,问话的人竟是须叶。
“苏……苏夫人。”
惠阻惊魂方定,觉得掌心稍有些温度,只见须叶正用手帕在轻轻地替他擦拭,动作极其轻柔温和,像是生怕弄疼了他。
离得这般近,他甚至能够看清她如雪的肌肤,与微微扑动着的睫毛。而须叶眸子低垂,仔细地探查着他手掌的伤势,已然越过男女之防了,却着实令人难以抗拒。
她果真厉害,惠阻心想。
想着他赶紧抽走了自己的手掌,“多谢苏夫人。”
“惠大人的衣衫全都湿透了,脱下来晾一晾吧。”须叶又替他擦了擦衣襟上的茶水,叹了一声,“不如让南珠去寻件清见的旧衫先替大人换上,以免受凉。”
此刻的惠阻只急忙着抽身离开,张皇道:“也……也好。”说罢便跟着南珠去了。
片刻之后,他换上清见常穿的衣衫出来了,并将湿了的衣衫交给了吉叔,随后向须叶道谢:“待回去浆洗之后,惠某会来府上奉还。还请夫人代为向苏大人解释一二。”
虽清见较惠阻更清瘦些,二人举止也大不相同,但见了这一身熟悉的青白配色,还是恍如见到了清见。
须叶看得嘴角微抬,“你放心,清见不会介意。”顿了顿,又同他说道,“大人此前在甯兮阁说的事,我方才仔细考虑过了。”
“怎么说?”
见他转瞬变得严肃,须叶的语气更柔婉了一些:“此前是我眼光过于短浅了,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这么想一想,惠大人的想法也无不妥。”
“夫人的态度倒是转变得十分快。”惠阻心底生出几分戒备,“是什么使得你转变了心意?”
须叶没有答他,却是一笑。
“我有一个条件。”
她说罢,目光从南珠落到了吉叔,最终又落回了惠阻身上。这样的暗示他心领神会,即刻与吉叔交代道:“我与苏夫人单独叙话。”
“这里人多眼杂,不宜说事。”须叶朝他一招手,道,“跟我来。”
虽然此时此刻,惠阻心下满是猜忌,却又不得不接受她的邀约。
方出了苏府,须叶便瞧见了几个非同寻常的影子,他们在暗中窥伺已久,转眼又藏进了暗处。须叶假装没有看见,引着惠阻坐上了马车,一齐去往渡江。
见惠阻专心地瞧着前路,须叶问:
“惠大人可有想过,思齐去楼象也许于你不是一件好事。”
惠阻抬首望向她,寻求解释。
“当然,我只是说说而已。若是有什么说错的地方,惠大人多多担待。”须叶说着,不经意间望向窗外往来的人潮,“如今惠大人已成为王上的侍君,日后你们俩自然会有自己的孩儿,那才是楼象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惠大人难道没有考虑过这些么?”
须叶从不相信惠阻,真能为了取悦齐祎而放弃自己的孩子,这也是她不肯让思齐留在楼象的根本原因。
若真到那时,思齐将无人可以依靠。
哪知惠阻听完这话,自嘲地一笑:“苏夫人以为,王上没有考虑过这些么?”
“什么意思?”
车中也无旁人,惠阻直言道:“王上念佛多年,早已没有了再为人母的念头。”说着他低下了头去,“她若是不愿,我又何能去强迫呢?我能做的,只是替她留住她与心上人唯一的血脉罢了。”
等等,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须叶细看惠阻神色,倒真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不知思齐的父亲是谁,更不知其中的曲折缘故,看样子齐祎也没打算告诉他。
这倒是遗憾了。
正是此时,车马停了下来,他们已到了渡江。
“苏夫人到底有什么条件,至于要避人耳目,到了这里才能说。”面对悠悠江水,惠阻道,“惠某心中只有王上,苏夫人若用对付连将军的方法对付我,可不太行。”
听了这番话,须叶笑道:“惠大人且在此稍等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说完便留下他在原处,独自朝前方去了。
前朝渡江曾为护城河,如今两岸都有街市,人来人往,颇为热闹。此时风乍起,江水涟漪不断,像是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折射出刺目的阳光。
须叶余光见到了那几个时常出现在苏府附近的小子,在她走后,一齐朝着站在渡江边的惠阻而去。
果然是他们。
须叶刚走到小巷尾,便听得身后传来水声,紧接着,一个女子大呼道:“有人落水了!快点来人救命啊!”
须叶双目一闭,心道成了。
此次借刀杀人,她要借鞠蘅的刀,杀了惠阻。
可下一刻她脑海中所见,却是思齐抱着惠阻的腿让他做荷香酥的模样。
“惠叔叔回来以后,要给我做荷香酥哦!”
须叶的心被这一声刺痛,阿叙走后,思齐曾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的消息,须叶只道阿叙回家乡去了,而今若是一直在楼象陪着她的惠阻也消失不见,于思齐亦会是一种伤害。
她原想着借鞠蘅的手除掉惠阻,正好将脏水朝张党身上泼。她让景树去里京府找人来渡江拿人,一路上刻意与惠阻卿卿我我,又给了刺客最好的出手时机,将他们以为的“清见”推下水去。
可一想到思齐,却又萌生了一丝退意。
结果不出须叶的所料,在此埋伏的侍卫很快便将几个刺客抓了起来。
“苏夫人,苏大人他……”容恩指了指江水,意指他人还在水里。
须叶叹了一口气,道:“水中那一位是邻国使臣惠阻。为免牵扯到楼象,今日之事还请容大人一定要保密。”
此刻惠阻尚在水里挣扎,里京府的卫卒往江中扔下了木头,惠阻慌忙之中将它抱住了。须叶解开了小舟的纤绳,摇着小舟缓缓来到了惠阻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