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见被重新囚禁回了小西殿,除了脚镣,手腕上也多了一根铁索,另一头系于梁柱之上。
尹戍安来看过他一次,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好。
“别让他死了。”尹戍安向侍卫交代,“我要留着苏狗,日后千刀万剐。”
然后,他眉目阴森地走向清见:“苏狗,你们一行数人今日就要返回,你的同僚已经是我们的人,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们回去,告诉每一个大章人,你苏清见叛国、通敌,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们攻破大章城门,杀光你的至亲至爱。”
说完他让人将清见押解出殿,从小西殿走到外殿目送使官队伍远行。
在策反清见失败之后,犀疆王也找到了魏泽霖,向他说了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此刻魏泽霖站在最前,身侧跟随着咸宝、几名侍卫。咸宝手持节杖,长长的鹤羽被风拂动,纯白胜过冬雪。
而清见的双手被人以铁索相缚,与他们遥遥相顾。
尹戍安的归回,已经注定了清见的原计划落败,实在怨不得他们为了保住性命向犀疆王妥协。他们回京后会大肆宣扬清见已经投敌,断绝一切营救。
一定要他困在犀疆,背负永世骂名。
所谓杀人诛心大抵如此。
“苏狗,你看见了吗?”尹戍安终于向他展露出笑意,“你不是嘴皮子功夫挺好么,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秋风如刀,清见无话可说。
也许他此生再也见不到须叶和思齐,但只要她们无碍,如此结局,也都还能接受。
但是忽而,魏泽霖停下了脚步。
几乎是瞬间,魏泽霖从身后侍卫身上拔出利剑,回身,一刀刺向了尚在远望清见的咸宝。
“他娘的,怎么回事?”
魏泽霖已被众人制住,远处的尹戍安却被惊得破口大骂,显然没想到会有此一遭。
因此,清见笑了一下。
“你们策反的,不会是地上这个死人吧?”
犀疆王的确想要策反魏泽霖,但与清见一样,他没有接受犀疆王的条件,即便是犀疆王告知他清见已经投诚。几番拉扯后,他告知犀疆王:“来此之前,我已经交代好了自己所有身后事。”
于是,犀疆王转向了咸宝。
这一回终于得到了回应。咸宝一口答应了下来,并谄笑着向他保证会按照他的意思,回京向老皇帝回禀犀疆的情况。
“混账!”
尹戍安冲向那边,然咸宝已然被魏泽霖下了死手,动弹了两下便气息全无了。而被人制住的魏泽霖大笑不止,其喜悦程度丝毫不低于旁观了全局的清见。
三十里外不带伞,这小子是真的敢。
“苏清见,你若投敌,下场就跟他一样!”他高声威胁。
清见摇首而笑。
片刻之后,魏泽霖被收押牢狱,清见也被押回小西殿,一切从长计议。
*
还没走回小西殿,身负铁索的清见便已体力不支,脚步踉跄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极难脱身,但是给须叶的解释还未曾写好,只觉马上要被她揪过去质问一番,登时缓过了这口气。
然而目光昏沉,他恍惚中见到有人在他身边,拨开瓷瓶,摇晃着里面的药。
“这个可是你的?”她说。
他一时说不清话。
她道:“他们向鲁鲁说了很多你的坏话,鲁鲁还在生你的气,你最好不要惹他。”
原来是常月。
清见合上了双目,有种魂魄被剥离躯体的苦痛之感。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他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枕边忽而多了一枚雕刻有穿云月牙的羊角梳子。
犀疆风俗,羊角梳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被女子赠予羊角梳,可以说是喜事将近。
清见即刻清醒了过来。
奇怪的是,铁索、脚镣已不在他身上,他方一起身,身前侍卫便黑着脸说道:“大王要见你。”
于是,清见又送到了犀疆王面前。
此前在这里三进三出,清见从未像现下这般心虚过,而犀疆王只是冷眼看着他,使出了清见一直以来景仰的“堪比刀剑”的目光。
清见觉得背后一凉。
“你到底使了什么伎俩,迷了常月的窍?”
犀疆王怒瞪着双目,“若不是常月苦苦为你说情,你的尸身已经被送去喂狗。苏清见,我实话告诉你,我绝不会将常月嫁给如你这样卑贱文弱的大章人!”
听罢这话,清见松了一口气。
“大王请放心,此事交由我来解决。”他即刻道,“我想公主之情,只是始于新奇。她从未见过如我这样卑贱文弱之人,好似心仪坊间稀奇古怪的玩意一般,与男女之情无关。”
清见说着,话音忽转肃然,“但是大王,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
大殿中摆放着一张羊皮地图,清见望向它,道:“大王扎营巽州外,与章军相互对峙的这段时日,楼象已派出盟军,绕至东边,预备奇袭。算算时日,战报也快送达了。大王,可否与大章各退一步,让双方百姓免于战火?”
到了这个份上,清见方可向犀疆王谈起条件来。
“不可能。”犀疆王冷哼了一声,傲然道,“楼象王已与我有所协议。她对你们的新政多有不满,根本不会与你们的储君结盟。”
齐祎为了夺回思齐,果然参与了其中。
清见淡笑:“此前的确如此。但是,有一件事大王还并不知晓。”
犀疆王看向他。
“我之所以一定要杀百里竟生,是因为此人兴风作浪日久。”清见语气平和,告诉他,“他此生中做过最肮脏的事,莫过于为了阻止楼象与茂王结盟,刺杀了楼象世子元良。”
记忆中闪过元良失血而死的模样,清见抬眼看向犀疆王:“所以,只要百里竟生在犀疆一日,楼象绝不会退兵。”
他与须叶一同见证了百里竟生杀害元良,他相信须叶,一定能说动齐祎起兵。
此时此刻,尘世万千,谁都不可信,只有彼此可以依靠。
只有须叶可以救他。
*
日光毒辣刺目,清见立在树下,静心作着一幅画像。
他的笔下墨色浓淡有致,虽已别离多日,画起须叶来,却是行云流水般自如。
她的所有皆在眼中,半分不曾忘却。
“她是谁?”常月指着画中人问道。
“她叫须叶,是我的夫人。”清见望向画里的她,“我和她分别已久,每一日都无比想念。”
常月面色稍黯。
“夫人?”
清见搁下手里的笔,向常月说道:“我知道此次出使是凶多吉少,在临行前刻意同她争执,但是如今想来,实在是犯蠢。”
“你们……吵架了吗?”
“是啊。”清见长叹了一声,“吵得很大声,各自说了许多无可挽回的话。”
常月听得眉头紧锁,“就像我和鲁鲁吵架一样?有时候,我会故意说一些话惹他生气。”
她说着,用手指抚摸过画布,“她真好看。”
“这个是她做的。”清见自怀中拿出白樱锦囊,向常月道,“她原不擅做这些,我同她打赌赢了,她被迫做了一个送我。”
常月接过它来,看得眉头像毛毛虫一般蜷了起来。
“那她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故意让她生气的?”
“她不知道。”
清见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画上,“但即便是生气,还是迁就了我。”
常月沉默了。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咬了咬牙,向清见道:“不行!”
“你要向她解释清楚!”常月开始来回走动,手臂挥动,面颊嫣红,“不然,她怎么会知道呢?”
她是至善之人。话至此,已无需多言。
清见低眉,温润一笑,“多谢公主体谅。若能够回去,我一定会向她解释清楚,不叫她因此难过。”
这日日暮时,常月悄悄收走了放于他枕边的羊角梳,清见远远瞧着,假做并不知情。常月走到门口询问侍卫:“他一醒来就去了鲁鲁那儿?”
“是的,公主。”
“他没问别的、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是的。”
常月颔首,放心地将羊角梳藏回了衣袋中。
解决了这一桩奇事,夜色已然将近,清见服了药背靠在椅上打盹。睡了不到三刻,便听见了宫中的响动。
他挑着灯正欲朝殿外查探,忽被人持刀抵住了心口,“苏狗,你要往哪里去?”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对方竟是尹戍安。他独身前来,大抵是因着白日里清见并未被犀疆王所杀,心怀愤恨,想要悄悄对他动手。
清见差点忘记这一茬,他被迫后退,“尹大人,又来找苏某谈心?”
“谈心?老子要摘了你的舌头,挖出你的眼睛,把你挂在城楼上喂鹰!”
看来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正是这时,小西殿忽而又涌入众多带刀侍卫,将他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领头的从中走了出来,对尹戍安道:“尹将军住手!大王有令,要请苏清见上殿议事!”
议事?
这还是犀疆人第一次使用这个词。
此前多日,他们都不曾以使臣之礼相待,只将清见、魏泽霖当作是送上门的囚犯,如今态度骤变,必然是军情有变。
须叶借的援兵到了。
清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抬指拨开尹戍安的剑刃,同他一笑,便朝灯火繁荣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