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 第18章 冷战（四）

仅仅只是听见陆庭的名字，苏知霭还没反应过来，可身子却已经轻颤了一下，她与霍玄琚两人挨得近，他自然是立刻觉察到了。

霍玄琚不由挑了一下眉梢。

他先把苏知霭扶起，接着才自己坐起，对她道：“你陪朕一起出去。”

苏知霭的脸色僵住，勉强笑道：“妾去见外臣恐怕不妥。”

“有朕在，你怕什么？”霍玄琚似笑非笑，由着贾安给自己整了衣冠，便先扬长而去。

苏知霭知道她无法拒绝，只好起身草草收拾一番，便匆匆到了外面。

一时陆庭还没到，霍玄琚就在那里等着她来，先前不屑一顾的樱桃酥酪，此时倒是又重新想起了，只见他指了指樱桃酥酪道：“你喂朕吃。”

“放了这么久，恐怕都已经不凉了，甜腻腻的吃着也不清爽，不如明日妾再带来吧？”苏知霭一口银牙都差点暗暗咬碎，连忙便要让宫人把东西撤下。

“不许撤，朕就要吃，”贾安在霍玄琚的示意下端过那碗酥酪，霍玄琚自己拿过来，放到苏知霭手上，“陆庭要来，你就连喂朕吃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了？”

苏知霭默了默，一面舀了一勺酥酪递到他嘴边，一面道：“妾没有这个意思。”

霍玄琚轻哼了一声，张嘴吞下面前的酥酪，喂完一口也没放过她，苏知霭只得继续喂他。

陆庭就是在这时进来的，苏知霭要对付霍玄琚吃东西，也正好拿这个为借口不去看陆庭，索性侧着脸，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但霍玄琚岂是能如此轻易就放过她的。

他抬手抵住碗壁，冲着她摇了摇头。

苏知霭按捺下把整碗酥酪扣在他脸上的冲动，想着磨蹭片刻拖延，贾安早就从她手里接过了碗勺。

霍玄琚这才心满意足，示意陆庭说话。

听着陆庭的声音，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苏知霭一时也分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木然坐在霍玄琚身边。

对陆庭，她是有亏欠的，即便和他在一起的那两三年间，她过得很舒坦顺心，可她还是忘不了从前的事，所以只能欠他。

去岁陆庭为求官职来到洛安，她本可以带着女儿留在老家，但她却毫不犹豫地要跟着他一起来，陆庭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一句阻拦她的话都没有。

即便他明白她日后所要去做的事情，很有可能会连累他，他也没有干涉过她的选择。

在入宫前的那一晚，她问他，若是她失败了他和女儿该怎么办，陆庭却只是笑了笑，让她不用担心，他有办法。

一句他有办法，竟然就将她的担心消弥了大半，仿佛他的话是谶言一般，说了便不会再更改了。

苏知霭正想得出神，一只手冷不丁覆到了她的手背上来，她早有预料，是以一点都没有惊慌，只是任由身边的人这样覆着。

陆庭今日其实是为了乔家而来的，经过郦家这段时日的有心搜寻，还真找出来不少乔家平日所犯事情，郦家做事倒有章程，先上报了御史台，因乔家与郦家最近斗得厉害，一个皇后母族，一个是太后母族，霍玄琚的意向又未明，御史台那些人暂且挑不好站的地方，便想两边都不得罪 ，便将资历最浅的陆庭推了出来，由他查实审理之后再禀报给霍玄琚。

虽然霍玄琚打了小算盘强迫她和陆庭见面，以满足自己的龌龊心思，但苏知霭倒不排斥这些，眼下这样的时局，正好有利于她进去搅一搅，况且这本来就是她提点的郦青宜，让郦家先下手为强，使得乔家处于被动。

郦家和乔家本来也都是草包，空居高位，否则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胶着如此久。

陆庭说得很流利，将乔家的事都一件件仔细说明了，罪责由浅至深，直到快到最后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霍玄琚待他倒颇有几分和颜悦色的，立刻道：“你说下去便是。”

“在与郦家有纠葛不久之前，乔家便惹上过另一起人命官司，”陆庭的声音清润，却不卑不亢，不带丝毫犹豫畏怯，“当时乔家看上了洛安附近一处良田，便使人去巧取豪夺，害得良田主人家破人亡，家主身亡，妻儿沦为贱籍没入乔家为奴，族人为此来洛安写状诉说冤情，原本这案子已经到达京兆尹手上，最后却被皇后娘娘得知，强行压了下来。”

陆庭一口气说完，一时周遭无声，连苏知霭都大气不敢出，只等候着霍玄琚开口说话。

半晌后，苏知霭感觉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不很重，她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霍玄琚这才道：“那么如今那家人如何了？”

陆庭马上回答道：“冤情不得诉，遗孀儿女仍在乔家为奴。”

话音在一阵蝉鸣中淹没，但陆庭的话却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如同撞钟一般一声声击在心上。

苏知霭垂眸掩唇，轻声说道：“皇后娘娘怎么能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呢？”

霍玄琚被聒噪的蝉鸣带得额角一跳一跳的疼，虽他先前确实如禁中所传那般，打算借两家的官司分别敲打敲打他们，如今郦家知情识趣，为他呈上了乔家的证据，他也乐得笑纳，但是霍玄琚无论如何却没想到，乔家贫贱出身，乔蓉不过才做了短短三年的皇后，乔家就敢嚣张至此，他原以为乔家该比郦家更谨言慎行才是。

“是朕不察，”霍玄琚蹙紧了眉心，“你再去查实了这些事，不必顾忌什么，还有被乔家所害的良民也要尽快放归良籍，把乔家侵吞的良田放还给他们。”

陆庭应是，他俯首领旨时正好一束西斜的光亮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映得他的脸庞清逸俊朗，如绿竹一般身姿卓越，苏知霭想立刻转开眼，却没有来得及，他抬头时二人目光相接，随即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别处。

苏知霭的手不由抚了一下鬓边，方才霍玄琚与她胡闹，她又匆匆而起，不知身上到底规整没有，被他瞧见她这副样子，到底是有些无地自容的。

一直等到陆庭告退离开，她才悄悄舒出一口气。

但霍玄琚却仍不肯放过她，他睨着她才拂过的鬓边，脸上擒了些似笑非笑：“还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苏知霭才见过陆庭，心下苦涩又担忧，也不欲再与霍玄琚去分辩什么，于是只将他手臂亲昵一挽，笑了几声：“陛下不要打趣妾了。”

他不再说什么，如此便算是糊弄了过去。

此后数日，都如同这日一般，苏知霭每到申时便到嘉德殿陪伴霍玄琚，大多数时候都是陪他处理朝政之事，有时亦会随着他见一些朝臣。

这些朝臣表面上万不会表现出什么，但时日久了便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有的是觉霍玄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连见臣子时也不放很是不妥，有的是悄悄议论她曾为陆庭妻子，如今又尽得盛宠，果真是狐媚惑主。

还有一些则是曾经见过苏知霭的，他们一见着这张脸，虽也有以上那些想法，但也终究抵不过心中巨大的震撼。

白氏长得与苏知霭实在是太像了，先前听说相似，只以为是人云亦云，最多五六分相同，眼下一见才知并非耸人听闻，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苏家剩下的人这会儿还流放在边疆，应该也不会是苏家的其他女儿，若是苏知霭死的时间还不长，真要怀疑这世上果真有轮回转世一说了。

而霍玄琚到底又是什么心思呢？

当初与苏知霭闹成那样，在苏知霭放火自戕之前，霍玄琚都要把她打发到封地去了，明显就是一眼都不想看见，又顾念结发之情才有此举动，那么人死了反倒也算消停清净了，甚至坊间还有传言是霍玄琚命人放的火，虽不至于如此，但为何如今又要把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弄到身边来，何况还是抢的臣子的妻室，何必呢？

而在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之外，也有几家欢乐几家愁，首当其冲的便是乔家。

乔家从前的账被一笔笔翻了出来，就算是霍玄琚顾念着皇后想轻轻放下也不能了。

况且乔家本就是完完全全倚仗着乔蓉，自身没有任何根基，表面看着确实风光，但只消轻轻一推，立刻崩塌。

几日后霍玄琚下令，先褫夺乔家所有爵位，其余刑罚则要等继续查证后再待审判。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乔蓉虽触怒霍玄琚被禁足，却未因乔家的事而牵连到她，甚至在乔家夺爵之后，霍玄琚还提前把她的禁足解了。

“我真是想不明白，乔家都那样了，那位的位置难道还能那么稳吗？”郦青宜手上捻了一颗冰镇的葡萄，塞入嘴里吮吸了冰凉的汁水，又继续说道，“乔家能有今日还不是她不明是非一味纵容，陛下为何还要保着她的后位。”

兰林殿清爽怡人，苏知霭惬意地靠在软枕上，觑了一眼今日特意过来找她说这件事的郦青宜。

这一局，算是郦家胜出了。

谁也没想到乔家那么不经查，连郦家也以为要耗费一些功夫，原本只是为了给那门客撑腰，如今算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对于郦家来说是喜事，对于郦青宜来说却远远不够了。

她在宫里，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乔蓉的皇后之位，眼下却愈发显得后位稳固，对她是大大不利。

“是乔家靠皇后，而不是皇后靠乔家。”苏知霭也丢了一颗葡萄到嘴里，慢悠悠道：“都说乔家长久不了，可只要皇后在，总归还是撑得下去的，如今不过是被褫夺了爵位，等来日有了机会，陛下依旧会开恩的。”

郦青宜的目光黯然下去，半晌后又说道：“陛下也不宠爱她，若是旁人就算了，凭什么是她呢？”

苏知霭摇摇头，一时失笑道：“她与陛下的情分本就不同，是打小儿一起过来的。”

“什么情分，多半是为了梁宫人吧？”郦青宜轻嗤一声。

苏知霭的心里就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

谁都看得出来，霍玄琚一直在弥补自己对梁鱼儿的亏欠。

当初因她的阻拦，他未能及时立梁鱼儿为妃，又因为她的哥哥，梁鱼儿命丧黄泉。

他想给梁鱼儿的，都是梁鱼儿再也无法得到的。

他们这对兄妹，看起来真是罪大恶极之人。

苏知霭掩去自己微变的脸色，正要转开话题，却见令娥来报：“昭容，陛下赏了东西下来，宋作司已经到了外面了。”

听见是宋作司来了，苏知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宋若华，她紧接着心里便一惊。

她先前已经同宋姑姑说了，两人尽量不要见面，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才使宋姑姑不得不来见她？

好在郦青宜算是知情识趣，她一面起身一面说道：“知道陛下宠爱你，无端端又给你赏东西，我走了，不在这里碍眼。”

郦青宜的语气有几分酸意，但苏知霭已经没心思计较，她陪笑着送郦青宜出去，才至殿门口，便见到宋若华领着宫人朝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