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南中国海,是一片柔软的黑丝绒。
而Aether号却如同一颗移动的明珠,静静滑行在水面。
甲板上的灯光在微咸的海风中晕开温暖的光晕。
此刻,一座停泊在南区避风港的超级游艇上,却是称得上一句人声鼎沸。
尾甲板的晚餐区域已然布置妥当:一张线条极简的长桌,铺着浆烫得一丝不苟的亚麻桌布,中央交错摆放着燃烧的白色浮蜡与低矮的热带兰花。
冰桶里镇满了香槟,侍者穿梭不息地递上开胃的起泡酒与精巧的鱼子酱小点。
而沈序和,是那个不动声色的圆心。
他一身浅亚麻色休闲西装,并未刻意张扬,却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他的地盘。
他自然要做好东道主的一切准备。
他换上了一件浅麻色的亚麻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随意解开,袖口挽起,很白,也很有力。
线条分明,但又不张扬,似乎是那种极为温和的力量感。
他并非在检查细节,只是习惯性地以目光巡弋。
确保冰桶里的库克安邦内黑钻香槟温度恰到好处,桌上手工吹制的Riedel酒杯毫无水渍,以及他特意准备的那支来自1990年木桐酒庄的红酒,早已在一旁醒酒器中呈现出深宝石红的光泽。
他不必忙碌,只一个眼神,侍者便会悄步上前为客人添酒,他微微颔首,DJ便让音乐转换得更慵懒些。
待方植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沈序和这幅游刃有余的样子。
“沈生今日真是风采卓绝啊。”
方植跟沈序和不过是上次的点头之交,虽然邀请他来的是梁煦,但是游艇的主人却是沈序和,所以他不免要客套几句。
沈序和听了他的夸赞,淡笑道,“那也比不上阿植你迷人。”
方植面不改色的应下,心下却是百转千回。
他真的没想过,为什么,沈序和,会这么亲昵的称呼他。
尽管这是港城的传统称呼,但是,很显然,他们并没有熟悉到这个程度。
他抽空先向众人介绍方植,介绍时语气平淡简短,“方植,我朋友。”
轻描淡写,却已足够让周围心思各异的年轻男女明白分量。
沈序和,很少,介绍别人。?
或者说,那人还没到可以劳动他的级别。
可是此刻,他却介绍了一个来自内地的人。
这就要重新评判一下了。
方植就像那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非常之引人注目。
他穿着黑色丝质衬衫,姿态放松地靠在栏杆旁,跟梁煦几人聊些什么,气氛轻松。
几个穿着当季新款的女孩笑着围过来找他碰杯,他举杯回应,笑容明朗,目光却始终清醒,未曾落入任何娇嗔的言语陷阱。
晚餐是自由走动的自助形式,但品质却毫不妥协。
餐台上摆满现开的生蚝、西班牙火腿、低温慢煮的和牛肋排。
调酒师在角落现场调制专属鸡尾酒。
甜点师推出一车浸满玫瑰露的阿拉伯甜点。
方植取了一碟食物,自然地加入沈序和几人所在的圈子。
他们正争论着一匹新购入赛马的血统与训练方式。沈序和引经据典,逻辑缜密。
方植端着白瓷碟走近时,正听见沈序和清朗的声音穿越海上的散雾,传入他的耳中。
“《相马经》里说,膺门欲开,汗沟欲深,不仅仅是看胸肌发达,更要看它奔跑时胸腔扩张的幅度。”
他边说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几个围着的年轻人频频点头。
方植自然地站进圈子空处,银叉轻轻碰在碟沿上发出细微脆响。
沈序和话音未断,只朝他这边极快地瞥了一眼,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似乎想做什么。
“但血统证书只能告诉你它从哪里来,”
沈序和继续,这次却稍稍侧身,将方植纳入谈话的弧度,
“不能决定它要往哪里去。就像我们去年看到的snowball,母系三代没有出过冠军,但正确的训练还是让它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方植听罢,银叉放在瓷盘上,发出一声不是很大的脆响,他用自己的看法慢慢道:“听起来和训练算法模型很像。喂多少数据、何时加压、何时放松,最优解往往反直觉。”
这比喻,突兀却精准,让众人一怔,随即大笑。
沈序和侧目看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这么说也没错。”声调温和,表情认同。
笑声渐歇,空气中却仍浮动着方才思维碰撞带来的余韵。
沈序和向前微微倾身,目光落在方植脸上,带着更深一层的探究兴趣。
“反直觉……”
他沉吟着重复这个词,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
“具体怎么说?我在想,是更像对抗性训练里的那种故意刁难,还是更像早期停止里那种见好就收的克制?”
问题抛得精准,显露出他对方植所提领域并非一无所知。
周围几位马术爱好者虽然对术语不甚明了,却也能感受到话题正滑向一个更需专注的深度,不由得都安静下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方植感受到那专注的视线,唇角的笑意深了些。
他喜欢这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两者皆有。”
他从容接话,顺手将瓷碟放在一旁的矮柱上,腾出双手便于比划。
“就像训练一匹敏感度高的马,过度刺激会导致它过拟合,在这里学会的动作,换个环境就失效了。”
方植顿了顿继续道,“数据,或者说训练的强度、频次,需要精确的剂量。”
?他用手势模拟着一个天平,“但有时,你又必须在它看似达到平台期时,适时引入新的噪声或挑战,打破它固有的平衡,逼它跳出舒适区,寻找更优解。”
他用了更多比喻,意在让圈外人也多少能捕捉到其中的神髓。
“听起来像是在走钢丝。”
沈序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他完全跟上了方植的思路,甚至顺着延伸出去,“那么,在你看来,snowball当初的突破,是找到了正确的剂量,还是遇到了恰到好处的噪声?”
这个问题直接回溯到他们之前未尽的默契,将赛马与算法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在方法论层面巧妙地缝合在了一起。
方植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道:“我认为是后者。它的训练师在所有人都认为它应该专注于耐力时,出其不意地引入了大量的障碍适应性训练。”
“这种看似不务正业的噪声,反而激活了它空间感知和瞬时决策的潜能,最终反哺到赛道上的超越与应变。”
“果然,我们的想法很相似。”
沈序和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克制,明朗地绽放开来,带着一种找到知音的畅快,“我当时的研究笔记里,也是这样推测的。可惜,没能亲自验证。”
他话中还含着一丝淡淡的遗憾,似乎很遗憾没能亲自验证这个事情。
蒋黎似乎是觉得场上的气氛有些许奇怪,从一直静听的状态出来打圆场。
他笑着摇头,语气温和地调侃:“序和哥,方生,你们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我们这游艇闲聊,都快变成学术研讨会啦。”
“哈哈,我的问题。”方植笑着认下,拿起旁边侍者端着的威士忌,举杯道,“我自罚一杯。”
众人闻言再次轻笑,气氛却愈发融洽。
大家都看得出,沈序和与这位新加入的方植先生,关系很好。
沈序和转向蒋黎,幽默地一摊手:“阿黎,这说明万物相通嘛。”
随即他又看向方植,发出邀请,“下个月我的马场有几匹新到的混血马开始基础调训,其中一匹的性子很有意思,阿植,有兴趣来看看吗?”
“我的时间不是很固定,到时候再说。”方植并没有当场应下,而是说了一个近乎是拒绝的答案。
沈序和眉头微挑,温声笑道,“那我可要提前预定阿植下个月的时间喽。”
方植朝沈序和温和的笑笑,并未多言,而沈序和也很有懂边界的没继续。
反正,到时候再约一遍好了。
沈序和心中打定主意,很快就把自己开解好了。
笑声中,游艇悄然调转方向,将整个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作为背景幕布豁然展开。
惊叹声四起,众人纷纷举手机拍照。
方植却后退半步,与沈序和并肩立于略暗的栏杆处。
“很棒的派对。”方植缓声道,声音淹没在音乐与笑闹中,却清晰落入沈序和耳中。
“吵吗?”沈序和却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递给他一杯新的威士忌。
“刚好,”方植接过酒杯,指尖短暂相触,“热闹是他们的。”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望着那片举世闻名的流光溢彩。
随即,方植慢慢坐回椅子靠在椅背上。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几秒钟。
“在这里看港城,”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海风里显得很沉静,“像看一个精致的模型。所有纷扰和搏杀,都暂时静音了。”
沈序和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指尖雪茄的红光明明灭灭。
“但它就在那里,”他淡淡接话,语气里是了然的平静,“明天太阳升起,我们还得回去。”
话音还未被风吹散,距离稍远一点的边上,另一堆在钓鱼的,梁煦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阵欢快的惊呼,似乎有人钓到了什么大鱼,打破了二人有些沉凝的氛围。
梁煦凑过来,兴奋地描述刚才钓鱼的经过,又看看他俩,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挑眉道:“你俩刚才躲这儿干嘛呢?神秘兮兮的。”
“看风景。”方植拿起放在桌边的威士忌,抿了一口,语气平淡道。
“看风景?”梁煦表情夸张,“两位,你们这?还挺……别致。”
带些狐疑的看了面目镇定的二人几眼。
沈序和没理会他的调侃,将一盘切好的蜜瓜推到方植面前。“尝尝,很甜。”
方植动作顿了顿,看了沈序和一眼,还是用叉子取了一块。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确实很甜。
“我也尝尝。”梁煦没看出什么异常,见沈序和说这个很甜,便也想尝尝味道。
方植颇为大方的分享给梁煦。
三人分食了这一盘蜜瓜。
晚餐的余韵仍在甲板上流淌,威士忌与雪茄的香气尚未散去,沈序和从容起身。
他并未提高声量,只是指尖在方植的椅背上极轻地一叩,目光朝沙龙的方向微微一瞥。
“换个地方,”他的声音低沉,恰好只让方植和邻近的三五好友听见,“玩点需要动脑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