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流年二十春 第1章 温如润玉，冷似霜雪

晚宴流淌着一种近乎奢靡的松弛，空气里混合着雪茄的醇厚与甜点的香氛。

方植步入会场时，几个倚在吧台边的年轻富商适时停止了交谈，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他。

“看，方植。”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听说……他去年并购瑞科的手段，啧，真是又狠又准。”

“何止，”另一人接口，晃着杯中金黄的威士忌，“上周慈善夜，他捐的那座小学，真金白银，却名字都不留一个。这人…看不透。”

“岂止看不透，”第三个声音带着些许敬畏，“远东银行的王董，多傲一个人，私下居然说和方植合作，‘痛快，不用防着’。这评价，在港城你听过几次？”

他们的低语并未刻意收敛，却也谈不上冒犯，这更像是对一种难以归类力量的谨慎评估。

方植似乎全然未觉。

“阿植，你来啦。”梁煦眼尖儿，在这小型名利场里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着方植远远的就迎上来了。

他是方植在港城为数不多的朋友。

梁家的长孙。

梁老爷子曾任港城财务司司长，退下来后余威犹在；况且，梁家的生意盘子不小，还盘根错节，没人敢小觑。

到了他这一辈儿，钱，权，他们家都有。

更难得的是门风清正，是这浮华城里少有的清净门户。

“嗯。今天什么安排？”

“没什么事就不能邀你出来了呀？”梁煦没解释，笑着反问道。

他笑容明亮，是那种在毫无阴霾的爱与优渥里泡大的孩子才有的明亮。

方植轻笑，“你知道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哎呀，好啦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快进去吧，我再迎一迎别人，马上来啊。”

说完继续融合进人流里。

倒也不是说轻慢了方植。?

只是，这局，是他攒的，这时候，还有几个重要的朋友没来呢，可不得去迎迎？

更何况，方植在哪都不会受委屈的，他放心。

一群年轻富家子窝在丝绒沙发里，笑着争论最新款超跑的极限速度，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无所事事的奢靡。

方植坐在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上，听了一会儿，没加入。

他手里转着一杯苏打水，冰块轻轻碰撞，目光落在窗外沉静繁华的维港夜景上，显得有些抽离，让他与周遭慵懒的氛围微妙地区隔开来。

一道身影挡住了些许光线。方植微微抬眼看向来人。

来人很是高大俊秀，可是就是怎么个人不该出现在这儿才对。沈序和在哪不是焦点，居然纡尊降贵的到这角落来？

真是，意料之外啊。

他就站在那儿，没拿酒，手里是杯纯净水，和他一样。

沈序和穿着一身简单的羊绒衫，通身没有任何显眼logo，可是却莫名让周围那些精心打扮的少爷们显得像用力过猛的花孔雀。

“他们吵到你了？”沈序和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歉意，仿佛他才是这个非正式场合的半个主人。

沈序和趁着交谈的瞬间，打量着他。

方植的眉骨，很高，灯光打下来，让他的眼睛拢在眉骨投射的阴影下，可就算在阴影下，也掩不住眼里的光彩。

他的眼睛，沉静，明亮，像两丸浸在冷泉里的黑曜石。

以及，高高的鼻子，带着点水色光泽、红的恰到好处的唇，这一切在他脸上都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抑或者是，丰神俊朗。显然，这个词更贴切方植。

沈序和脑子里想了很多，但却也仅在一瞬间而已。

被打量的方植坐着没动，他摇摇头，唇角牵起一个很淡的弧度：“没有。只是不太懂车。”

方植还以为是沈序和的随**流，马上就会离开。

不想，沈序和却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坐下了。

这个位置，很巧妙。

既不显得过于亲近，又构成了一个短暂的私人空间。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无非是数字游戏。”

方植眉梢微挑，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但他也没有应承这句话，这本身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一时无话。

但是二人的气场似乎很相合，没有什么剑拔弩张，就好像是多年好友一般，很融洽。

而沙发区那边的笑闹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过了一会儿，消息提示音响了。

沈序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方植放在一旁桌面的手机上。

亮着的屏幕是一张抓拍的照片：荒凉的黄土高坡，一棵形态遒劲却生机勃勃的枣树，孤独地立在苍穹之下。

方植注意到他的视线，并未收起手机，只简单道：“老家。”

沈序和看了几秒，微微颔首。

“很有力量。”他评论道，语气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欣赏，仿佛在评价一件艺术品。

方植有些意外，侧头看他。

他很少听到这些话。

方植突然觉得沈序和这人很有意思，跟他在港城打交道的人似乎都有些不同。

沈序和却已站起身，仿佛只是偶然路过，随口聊了两句天气。

他离开前，用手中的水杯极轻地碰了一下方植放在桌上的苏打水杯。

“玩得尽兴。”他说。

然后便转身融入了人群，像一滴水汇入海洋，无声无息。

方植收回目光，伸手用指尖碰了碰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没有说话。

敛着眉眼，目光沉静，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

方植不挑食，反而，他对粮食有一种特殊的情谊，用一个词来说就是，珍惜？

没错，就是，珍惜。

他享受着一切食物带来的满足感。

桌上声色犬马，推杯换盏，他吃的倒是极为认真。

“诶！阿植！喝点吗？”旁边的梁煦见他一直在吃饭，让他一起喝点。

“嗯。”方植倒也给这个东道主兼好友的面子，他跟梁煦碰杯并举杯朝众人意思了一下。

众人见此都觉得是个好机会，都围过来朝他敬酒。

毕竟，方植，真的很难邀啊。

方植意思性的举了举杯子，算是喝了。

而就在此时，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人，来给方植敬酒。

方植见来人，微敛着眉，似是有些惊讶，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喝了。

他寻常地像是对所有合作伙伴一样，跟沈序和打招呼，“你好，沈先生。”

“嗯，倒是很少见方先生出现在这些晚宴上。”沈序和此刻也很礼貌，礼貌得就好像，刚刚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一样。

方植眉眼带着几分笑也没挑明，轻笑道，“阿煦极力邀请我来站台，我就来啦。”

“方生同煦仔关系好啊。”

沈序和意味不明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也不知是在说他们关系好，还是在代指什么。

方植嗯了一声，他视线聚焦在桌上的残羹剩饭上，不再说话。

沈序和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慢慢悠悠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二人隔的极远，是大圆桌的最宽径。

仿若天堑。

可是这场景落在桌上其他人眼里不亚于一场最高级别的台风警报。

“……竟劳动沈生亲自过去打招呼。”

“沈家那位眼光多毒，看来这方植……”

“啧，之前谁说人家融不进来的？”

那些声音压得更低，其中的轻慢已被谨慎取代。

在这名利场中，沈序和的主动致意，本身就是一种无声却极具分量的背书。

而方植依旧平淡无波，对桌上的低声议论亦是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越过桌上即将被清台的一片盛筵，眸光在水晶灯的闪烁折射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序和刚刚观察了一下自己和方植的方位，仗着自己的方位从方植的角度看刚好被绿植的投影掩住。他便光明正大的观察着灯光下的人。

他总是这样，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却好像什么都放在眼中。

温如润玉，冷似霜雪。

晚宴依旧喧嚣，音乐慵懒，人声浮动。

方植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呆了一会儿，众人去偏厅继续，方植被梁煦央求着去玩儿，他思索了一下，没什么事，便跟着去了。

晚宴的喧嚣像是一层温暖的潮水，持续漫溢。

方植捏着喝了一半的苏打水，脑中想着过会儿怎么跟梁煦提先行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小偏厅。

那里临时设了一张赌桌，几位兴致正浓的少爷们围着玩二十一点，筹码堆叠，笑声夹杂着懊恼的轻啧。

发牌的是李家的小儿子，手法花哨，引得阵阵起哄。气氛热烈，却也无伤大雅。

方植本欲移开视线，却忽然在起落牌影间，捕捉到一丝极不协调的滞涩。

发牌者右手小指在每次派发特定牌面时，会有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不自然的蜷缩。

不是每次都一样，而是巧妙地混杂在花式动作里。

若非方植早年摸爬滚打练就的、对危险本能的警觉，绝难发现。

有人出千。

目标似乎是那位已经输了不少、面色开始发红的纺织业继承人。

方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并非多管闲事的卫道士，但这等在他眼前玩弄的下作手段，却是有些看不上眼。

他未动声色，只缓步靠近了赌桌圈子，如同一个被热闹吸引的旁观者。

又一局开始。

气氛更加热烈。

发牌者的手指再次微不可察地准备动作，“等等。”

一道平静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切入了喧闹。

众人循声望去，是方植。

他并未看那发牌者，目光直接落在输钱的纺织业继承人身上，语气平常得像在提醒一位朋友：“郑少，你左手边的筹码，好像掉了一枚。”

那郑少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看。桌旁几人也跟着低头。

就在这注意力被分散的电光石火间，方植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了一下发牌者的椅背。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发牌者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即将做出的细微手势硬生生顿住，脸色瞬间白了白。

方植已自然收回手，对回过头来的郑少微微一笑：“看错了，大概是反光。”

赌局继续。

然而接下来的几局，风势陡转。

那位郑少的手气莫名好了起来，接连扳回几城，脸上重见笑容。

而发牌者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法也规矩了许多，额角甚至渗出细汗。

方植仍是旁观，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不知何时，沈序和也出现在了人群外围，手中也端着杯清水。

他的目光掠过赌桌，在方植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了然。

旁人或许未见端倪，但他捕捉到了方植那迅如闪电的介入，以及此刻桌下暗流的平息。

沈序和上前，只是唇角微扬，举杯，隔着人群，向方植的方向无声地致意。

方植察觉到了这道目光，侧首，迎上沈序和。

二人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关寒暄，他们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一如“此类宵小，不应玷污此间”的默契。

方植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