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雪刀 第8章 并蒂莲(一)

当奚明回到将军府时，入眼的便是夏轻羽在院中同伏寒衣打闹的场景，两人在水池旁蒙着眼你追我赶，好不快活。

“寒衣，你是真清闲。”奚明一步一步缓缓走去，在他身后揶揄着。

夏轻羽感受着伏寒衣忽然不跑了，周遭的空气有些安静，一把扯下蒙眼的布，呆愣一阵小跑过去，叫了声：“奚将军。”

在将军府混熟之后，他比最初多了几分活力，更有了少年人的真挚模样。

奚明点点头示意，随后叫宫女来陪夏轻羽继续玩，伏寒衣则被他叫了过去。

书房内，淡淡的炉香缭绕。

“将军，这几日天枢卷集有了新进展。”伏寒衣找来整理的一些东西，加上向皇帝写的奏折，铺开展在奚明面前。

奚明坐在他对面，提起小茶壶便向他杯中倒茶，根根茶叶竖立在茶水中。他眸中沉静宛若深湖，不急不徐地问：“你和这孩子玩的挺熟？”

“他刚失去亲人，这几日缓过劲，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正好闲来无事陪陪他。”

“虽是孩子，但他武功不低，头脑灵活，还是得谨慎些好。”

“那是自然，现在他正在养伤，料想翻不起什么风浪。”

“圣上那边怎么说？”奚明把自己带回来的魏南县的记录递给他，自己则细细看着桌上的文卷，微微皱起了眉。

寒霜在雕花窗棂上凝成细密的冰晶，将透进来的阳光筛成碎金，落在翻开的书卷上，时间一滴一滴流过去。

伏寒衣在一旁解释他的查案方向。

那日他再次去药王谷时，其实线索已寥寥无几。他特意跑去炼丹房，那里被大火烧的一片焦黑，草药散了一地。

从炉中剩下的焦黑余烬中，经太医院检验，像是一种名为“止幽”的草药。药王谷最重要的职能之一便是炼丹，江湖门派所属类别不同，需要的丹药自然不同。

一部分包括止幽在内的稀缺草药被洗劫一空，而其中几种恰是无妄教最急缺的。

“无妄教……”奚明细细读着伏寒衣探查时的记录，三大教派中，无妄教向来低调，潜心修学，很少参与外界斗争。

若是他们动手，仅仅是为了丹药，实在弊大于利，非长远之举。

但目前很多线索指明的方向倒是和他有莫大的关系，只能顺着查下去了。

砚台边缘的墨汁结着薄冰，笔架上悬着的狼毫却仍在宣纸上簌簌游走，墨迹渗入纸纹时发出蚕食桑叶般的轻响。

奚明又指着夏轻羽交代的案发过程，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盯着伏寒衣问：“那孩子交代的属实吗？他既对夏羲情深义重，为何在感知屋子内出现异样时自己躲了起来？如果他所求自保，后来何必动手向紫徽卫行刺？”

“估计当时吓怕了吧？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虽与夏羲无血缘关系，但是据药王谷其他派交代，他对夏羲言听计从，待人和善，勤学聪明，很有可能是下一代药草宗传人。我们也是为查出真凶，他没撒谎的必要。”伏寒衣根据这几日对他的了解，还是选择相信他，便不由多解释了几句。

奚明点点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天枢卷集，毕竟一举铲除江湖各方势力，是契约订立后近百年皇室心心念念的。

而现在江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药草宗掌握的天枢卷集是否已经落到了几大门派之间？那个布下离魂阵的人是何方势力……

他将各路探子收来的情报仔细比较，瀚海的动作确实频繁，但动机比无妄教还小。现在查也查不出来什么。

前思后想，他还是决定只身潜入无妄教，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就这样思索了半日，等到再回过神，天色已渐黑，府上已亮起了灯。奚明揉揉眼，叹出一口浊气，拂袖站在窗前。

想来谢慕现在估计快到京城了，他倒是有些期待，下次会面这人会带给他什么惊喜。

此时的谢慕确实马上要京城了，他急于进京报告案件结果，路上不敢过多耽搁。人刚到京城，便碰上谢氏的密函。

谢氏是京城附近一个县津河的地方大族，祖上受封荫蔽了百年有余，虽现在不如昔日辉煌，但影响力依然持久。

此封家书是由父亲亲笔书写，托贴身管家带到的，大意是要他速回一趟。

谢慕眉头一皱。

昔时很少有如此紧急的情况急召他回家，而现在自己又需回京复命

真是一刻都不让人闲着。

深思熟虑之后，他急令马夫调转车头，奔向了津河，所幸路程不远，还来得及明日再进京复命。

夜晚的雪色格外浓厚，纵使有火烛照明，也显出了几分幽暗萧瑟之感。

待他赶到谢氏时，已是午夜时分。

谢家庄严大气的府邸在黑夜中也不失其高大辉煌，加上灯笼点缀，隐隐约约可见一些楼阁檐台。

谢慕被管家从偏门接了进去，直接赶到谢家家主、也是谢慕的生父谢修竹房间内。谢修竹煮着茶水，小桌前点着盏灯，火烛明明暗暗，显然等候多时。

“父亲。”谢慕躬身行礼，随后自觉坐到父亲对面，又为谢修竹续了杯茶，静静地等待，心中却是泛起了波澜。

“听说你此番在魏南县查案，查到了陶春春母子二人，还受了些伤？可有大碍？”

“有劳父亲挂念，并无大碍。”

“向你动手的那个人逃跑了，是吧？可有下落？”

“这，并无下落，但据当时的观察，更像是江湖门派的作风，尤其是精通巫术的。”

“嗯，你何叔叔都同我说过了。”

谢慕摸不准父亲是什么意思，但隐隐约约觉着他对此案有些太上心了，他不敢往下继续想，只是垂头敛目，等待他发话。

“紫微卫怎么会突然掺和进来？”

“孩儿也尚不清楚，自药草宗一案之后，朝中便派了大量人手寻找天枢卷集，紫微卫此番前去或许为了追查天枢卷集。”

“对，你可知这天枢卷集是做什么用的？”

“孩儿愚顿。”

“你会不知道？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为了破解离魂散，重振皇室。”

“不错，天枢卷集……也正是我们需要的。”

“我们？”谢慕品出点别的味道，听父亲打了半天哑谜，隐约觉得他要说重点了。

“之所以让你赶来，是想告诉你，魏南县那个案子，到此为止吧，想办法把案子彻底结了。”

“为何？”谢慕差点惊坐起。

他大为不解，如今百年契约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汹涌，魏南县便是江湖门派开的那个口子，若是此时停手，不仅有违自己职责，更是对皇室不忠。

谢家的立场难道不应该站在皇室这边？

“孩儿不解？莫非……”谢慕握着茶水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不敢细想。

“谢家之所以百年不倒，仅仅是凭着那一点功勋吗？当初你进朝为官，难道仅靠那一腔热血便到如今的地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了。谢家当然是皇室的左膀右臂，但必要时刻，要会变通。”谢修竹缓缓开口，抬眼凝视着谢慕。

他虽上了年纪，但身姿颇有硬朗之势，向来寡淡沉默的脸色上，隐隐有些压迫之意。

这气势让谢慕有了几丝陌生感觉。

“这案子是您一手推动的？在那里袭击我们的人，您知道他的身份，是吗？”谢慕并非一窍不通，但此时也大为震撼。

“怎么可能是我做的？魏南离津河本就不远，这不是引火烧身吗。不过消息我确实是提前知道了，没想到接案子的人会是你。”谢修竹抿了一口茶，淡淡答道，“待我百年之后，谢氏定是由你掌权，慢慢你就会了解。现在无需知道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孩儿入朝为官，曾立志要为国为民，守护我朝锦绣河山，护天下黎明。魏南此案牵扯上百无辜人命，如此纵容真凶，恕孩儿难以从命。”谢慕起身跪地行礼，胸口微微鼓动，一时竟难以接受自己从小崇拜的父亲会让自己做这样的事，话音都是颤的。

“嘭！”滚热的茶水溅了他一身，那是谢修竹猛然甩袖丢来的，瓷杯碎了一地。

“这事轮不到你做主！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你若不做，自然有人来做。但你身为谢家人，为家族出力亦是使命所在，其中原委……将来你会理解的。”谢修竹按了按困倦的额头，很快平息好怒气，俯下身子扶他起来，眼中含着复杂的情愫。

谢慕想起那两村枉死的村民，御民之术、愚民之术，为何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百姓，却从未真正启民智、重民生。

“朝廷不缺你一个少卿，但谢家未来的命运是要托付给你的，你好好考虑考虑。”谢修竹撂下这句话，便令人来掌灯休息，谢慕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原来竟是为这事。

深更半夜，月光铺满了整个院子，薄薄的一层雪还未融化尽，显出一片晶莹的光泽。他踱步庭院，走到马厩，看马儿在休息，随行的人也都安睡了，又转身离开。

谢家身为地方大族，根基深厚，自是对朝廷有求必应，但与江湖各方的关联亦从未断绝，甚至自己的母亲都是江湖中人。

想起母亲幼时教导他，达则兼济天下。自己小心翼翼践行着，所求不过心安。

父母曾经那么恩爱，志同道合，父亲如今的做法，当真是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的记忆中，母亲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幼时的事也断断续续。

可那一腔热血却从不曾退却。

他抚摸着从魏南县带来的卷宗和自己亲手写的记录，以及呈报的内容，久久伫立在院中，沐着月光。

他独自一人坐上台阶，指节抵着冰凉的青砖，檐下残雪在月华里泛着碎银般的光。玉佩深陷掌心纹路，呼吸凝成白雾，微微朦胧。

那日他对母亲的承诺还压在檀匣底，今夜若踏出这道月洞门，做了违心之事，明日自己的誓言便是尽数自断于霜刃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