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烟气和各种混杂着岩石的潮腥味以及动物尸身腐烂的气息裹挟着空气。
谢慕身上的疼痛还没有消退下去,同心虫蛊所承受的痛感往往更为透骨。他单膝跪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冷汗让额前的头发紧紧贴着额头。
现在跳下去,如果自己爬不上来,就是去添乱。
如果终归要同死的,停这么一刻,守望着也好。他想着。
仿佛时间混乱着流逝。
周围轰隆的声音更大了,仿佛他们来时的这片山体在微微摇晃,连带着地基深处那些厚重的岩石层也纷纷剥落。
呛人的气息里,他竭力支撑起自己。
膝盖忽然一痛,抬头却见到奚明已经回来,手中托着一个通体玄黑色的令牌,上面未有丝毫磨损,完好如故。
正在他来时身后一块巨石将要垂落,带动着风尘微微颤动。
谢慕刚想发声,只见对方一把抱过自己,轻轻说:“我们一起。”
滚滚红尘中忽然有那么一个人穿越了危险丛生的,来到你身边。
这种感受安抚紧绷的神经。
被在意的人在意着,是一种幸福。
当在温暖的怀抱中穿越重重阻碍,感受着发丝的颤抖,和迫切的喘息,心中由内而外升腾起一种绝处逢生的希望感。
直到洞口那束光,打在身上。
身后黑黢黢的洞穴轰然倒塌,整座山体仿佛震颤了一下,而碎石迸溅,稀稀落落打到出逃二人身上。
那碎石裹挟着烟尘从奚楚归背后打来,谢闻道一伸手便要击退,但却被盖住了眼睛,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上来:“小心眼睛。”
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抱着他的人往前趔趄了一下,掌心骤然紧缩,很快又保持原有的力道,带着微微薄茧的摩擦感。
等一切归于宁静,谢闻道挣扎着要下来,他手心里还紧紧攥着掌门令。那是南巫甘心带着一众弟子拼了命也要护下的东西。
此刻,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别动,再抱会。”奚楚归说。
“你不累啊。”谢闻道有些难为情。
对方没说话。
但谢闻道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他指尖的颤抖,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或者是绝处逢生的庆幸。
睁开眼,望见那张半是风尘的脸,掩盖了往日意气张扬的模样。
灰头土脸,眼眶却是红红的。
“你……”谢闻道一时没了话。
“我在想,你下同心虫蛊的时候,究竟有多疼。”他说。
“不疼。”谢闻道垂下了眼,“这算什么,多矫情。”
情急之下,选择只是本心。
“你说谎。”奚楚归把他放下来,轻扯他的耳朵,接着躬身浅吻上了他的额头。
谢闻道一时愣住。
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蜻蜓点水便止住了。
随后他的目光放到更广阔的幽鸣谷,山环水绕,曾经那巍峨的高山已然是轰塌了一角,坚硬的石块混着淡红色的土壤,仿佛是山丘流泪的眼睛,漫布着红血丝。
那下面埋着的,是纷繁隐密的过往,和千千万万条鲜活的生命。
在不为人知的从前,闪耀,熄灭。
“反将一军,真出乎意料。”谢闻道移开了视线,舒心一笑。
他没想到奚楚归竟然提早布下了幻境,借助如此有利的积累条件。蛇山云派引以为傲的毒物和炼制的干尸,成为顺手拈来的工具,埋葬了他们自己。
“当初我刚在无妄学会幻境和舍离的时候,只能布下初级的法阵。现在已经运用的很熟练了。”奚楚归说。
随着运用逐渐熟练,渐臻佳境,所幻化的场景细节和对人物的操控能力也会随之增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无形。
比上清虚子,他还欠点火侯。
但应付小场面,还是不在话下。
“当初……是我太武断,误会你了。”谢闻道替他擦拭着手上的擦伤。
无数传闻,都不如亲自接触感受到的真实。更何况,本就是曾经的意中人。
“提这些做什么。”奚楚归轻咳一声,”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让我提一个请求吗?”
“什么?”
“待他日归京,我定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只等你同意了。”
他用手指勾了谢闻道鼻尖。
但自己的鼻尖擦伤的口子还沾着土灰,显出滑稽的样子。
谢闻道噗嗤一笑,替他拭伤。
“停停,怎么不是我娶你啊……”
“你要没拒绝我就当你同意了。”奚楚归握住他给自己擦伤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掌比了比两人的身高,从自己头顶斜落到谢闻道额头,足足有一头的差距。
他没回答,唇角勾出一抹狭促的笑。
谢闻道沉默了,转身就走。
奚楚归赶忙拉住他的手,捂着伤口叫:“哎呦,好疼……”
一句话瞬间把人勾了回来。
薄暮的山色勾勒出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幽鸣州府。
郑惊石心神不宁,在院中来回踱步,那暖和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就像火煎一样。
灼烧着他的心。
“怎么你一点都不着急!”他望着旁边气定神闲的周忌,面容扭曲,带了点责备。
“急有什么用?这是你一手筹划的,不就是要赌吗?”周忌品着茶。
“什么叫我一手筹划?你就能脱得了干系?我们唇亡齿寒,我要败了,那老皇帝能放过你吗?”郑惊石怒了。
他卑躬屈膝讨好周忌这么多年,就算没有深情,也有几分薄面。在关键时刻,对方这撒手掌柜的态度让他很不满。
好歹也是万人之上的长官。
临到大难,少有再委曲求全的。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问周忌:“那个京城来的副将呢?看好没有?关键时刻或许还能当个筹码!”
周忌抬眼望着他,没说话。
这种淡然已久的态度,让郑惊石心中凉了一半。尤其是经历过盟友的背叛。
“老爷,您就告诉我您是有什么明哲保身的办法吗?现在蛇山云派那边没有一点消息,只要他们活着回来,咱们一定死无葬身之地,您就不想想吗?”郑惊石低声说。
周忌咳了咳嗓子:“着急有什么用?这辈子我都不奢望再能回京城了,在这深山老林里耗着就耗着吧。”
这甩手掌柜的态度,郑惊石一甩袖子便走了。
“你说,我们光拿着账本,这钱大大小小都被他们吃干净了,就算能治罪,也抵不过那么多条已经死去的人命。”
谢闻道他们二人赶回了清洲县。
街上大大小小的告示处都贴着追踪他们五人的悬赏令。
想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那往昔的打闹和感情都化作了烟云,心中难免伤悲。
“我们能做的,就是查明真相,引以为戒。无数恶念滋生的事端,也没有办法将时光倒流去阻止他们发生。”奚楚归说。
两人简单易容之后,那脸上的容貌已经发生了略微的改变,一时间和悬赏令上的只有四分相似。
说着他给谢闻道遮了遮帽檐。
望着一旁热气腾腾的米酒铺,两人落了座。
“伏将军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的,咱们什么时候动手?”谢闻道问。
“今晚。”奚楚归回答道。
他好像沉思了很久。
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谢闻道又问。
“如今我们拿着掌门令,但浪游阁经历了这么久,已经是四分五裂。你还记得容长客他们被处死的那件事吗?”
“当然,他们都是川治的大员,自然是皇帝的心头刺,寻个借口发落了也不罕见。”谢闻道并不意外,“不过听说他当初好像知道些前朝秘辛?”
“我猜测,他要保住的,很可能就是现在我们手中的掌门令。而且,当年还有一个人物,陈敛,竟然在天枢卷集上查无此人。”奚楚归抬眼望着他说。
“你的意思是……他当初想告诉皇帝的,就是有关于浪游盟的事?但是他怎么会知道呢……”谢闻道忽然灵光乍现,“除非,他也曾经是其中的人,只是后来心随了皇室,脱离了江湖门派。”
谢闻道继续说,“这样我们的目的就很明确了,有了天枢卷集和掌门令,可以借助浪游盟的势力,肃清幽鸣州这些草菅人命的奸臣。”
“还不着急,对付他们自有办法,毕竟离魂散这两样法宝还得好好练练。”
奚楚归二人稍作歇息之后,正欲离开,忽然对视上了一双年老但是平静的眼眸。
那是一个拾荒的老人。
衣着破烂,发须尽白。
那人在远处默默注视着他们二人,只是一眼,便迅速转移了视线,继续佝偻着向前。
好像认识他们一样,那个目光。
这引起了奚楚归的警惕。
谢闻道掏出自己身上的钱财,便要送上去,但是却被奚楚归拦住:“我来吧。”
说着他便两三步跑向前,递给老人。
谢闻道随之向前,只见那老人摆了摆手,嘴里嘟囔着:“读书人不恋财……”
“你这老头,怎么不把饭吃饱了再说,都已经这样了还称什么清高!”奚楚归不明所以,这一圈人只有他衣衫褴褛。
毕竟在清州县,再不济也比幽鸣州其他荒野之地富庶一些,大部分人看着还可以。
“霜刃裂空碑影寒,残锋蚀骨立荒峦。千载名销刃底魂,半生血铸碑间魄。浮生半寸蚀星斗,旧史三更冻指环。百代孤光凝碧髓,青史无字立黄昏……”那老人哼着歌。
就这么一路走着。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只有那一句“青史无字立黄昏”格外加长了音调,随着那嘹亮但是带着干哑的声音,在稀稀拉拉的街道上渐行渐远。
“你说这是个什么人?”奚楚归问。
“京城人。”谢闻道凝视着他的背影。
“南疆的人都爱作诗吗?怎么调调都是一样的。”奚楚归随口一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谢闻道说:“你关注着郑府的动向,我跟上去看看,今夜子时,我去找你。”
那抹非同寻常的气质,是破落的衣衫,掩盖不住的书卷气。
同为读书人,一眼便能够识别出来。
又是个京城人。
此刻在敏感的时候,不得不注意一切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