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雪刀 第25章 金纹锁(八)

“……想与他们抗衡，我们的力量确实渺小。”谢慕仔细观察着那小狗，难得露出了几分温柔的笑，“我有一个细竹条编的小兔灯，与这手法有几分相似，你看这处的回扣，倒是真精致。”

“哄人的小手艺而已，不稀奇。”奚明看东西吃的差不多了，俯下身来收拾，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铁栏缓缓推开，两人同时抬起头，直接对上的便是江平云那双阴狠的眼，而他脸上却始终挂着温顺的笑，让谢慕觉得怪异到说不出口。

他走向前，黑色的皮靴哒哒踩在地上。他细细抚摸着谢慕手上的铁链：“谢郎，随我走一趟吧。”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包缀着荷花的白色小袋子，从里面拿出几粒白色的药丸，抬手便要喂向谢慕。

谢慕往后靠躲开他的手：“你是怕我负伤还能伤到你？需要喂药才能带走我。伪君子都不足以称呼你。”

这话充满了不屑。

“哼，都走到这一步了，逞什么口舌之快啊谢郎。我是伪君子，我不是好人，那你亲密无间的念师兄就是好人了？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的逍遥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不也是踩着万人尸身上来的，你又何必区别对待？你们皇室稳坐江山，天街踏尽公卿骨，却终日作乐，不思其反，无辜？可笑，不是吗？”江平云忽然对他的话叹息，不禁哀怜地说。

“是你们，屠杀了药草宗一百多号人……”谢慕回忆记忆中的场景，可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说不出来。

江平云自顾自地解开他手上缠的铁链，口中还念念有词：“我们江湖人还有义气，人不是我们杀的，至于天枢卷集……倒在我这里。”

他一把掰过谢慕的脸，直接向他口中喂药，笑眯眯地说：“这可都是用我养的好宝贝炼出来的，你……”

话音还没落，一旁的奚明一掌拍来，带动手上的锁链向江平云扫去，冷漠地说：“真无耻啊。”

江平云没来得及防手，猛的被扇去一侧，脸颊一道泛红的印迹立马显现出来。

“你……偷了我们教派的东西，倒还敢在我面前狂妄！”说着便一甩袖凝聚起强劲的内力，排山倒海之势向奚明攻击。

谢慕眼见形势不妙，在奚明应敌之前直直挡在他身前，替他抗下这一势，自己也猛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胸前一阵顿痛，一口鲜血上涌喉咙，他的身体摇摇坠向后方，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江平云见此状，脸上顿时显出焦急的神色，眉眼皱成一团。他赶忙叫来人带走谢慕，又派人押好奚明，临走前不忘狠狠剜奚明一眼：“等着，饶不了你。”

很快，谢慕便被提入一个明亮的石屋，这装饰竟与望言山庄的禁室有几分共性，而自己在昏沉中被背上一针刺醒时，趴在石床上的姿势竟也同先前出奇一致。

霜色月光透过穹顶整块冰裂纹水晶洒落，将玄铁栅栏的影子削成细密银丝，缠在谢慕霜白中衣上。

谢慕想抬头看看身边人，但他稍一动弹，腕间冰蚕丝便泛起幽蓝光芒，丝线另一端系着大理石壁上的铁环扣。而他腰间缠绕着细长的枷锁，内嵌《度人经》梵文随呼吸明灭，如百只萤虫啃噬咽喉。

“你……”他感觉到周围不止一个人，应该是至少两个在他身上施针，他被压得难以呼吸，胸口滚烫的温度贴着冰冷石壁。

身旁一人缓缓走来，一只黑靴在他面前站定：“闻道，好生有缘。”

是李掌柜。

“你是江平云的人……”谢慕感受到背上针刺的力度加重，一如上次李掌柜施针时惊恐交织着痛感漫上心尖。

他的心扑扑跳，完全不受控。

他问，“我母亲是念荣衣……你们和谢家联络过？”

对方哈哈笑了两声：“在下李云，清虚子座下左护法，偶尔同师兄们联手。至于你父亲，若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们是不会同他联络的，况且，你也不听话不是吗？”

谢慕此刻幡然醒悟，原来自从望言山庄后，自己身上金针封印一事便不是什么秘密了。而显然父亲与无妄并非亲密之交。

或许只是互相利用。

真是天要绝人路啊。他苦笑一声。

“师尊，这是上次抽离出的，师姐可是真狠心，这都舍得往孩子身上下。”李云从谢慕视野中消失后，和施针的人交谈，语气颇有几分感慨。

谢慕猛然愣住了。

原来是母亲给自己下的封印。

师尊……那身旁施针这位……

是闭关的清虚子。

只闻其名，谢慕从未见过他。

只知道传闻他年岁逾百却鹤发童颜，通悉飞升**，自代表无妄同奚朝签约作盟后，与其余两教派的联系不多，低调出世。

没想到自己倒还是个香饽饽，能让人家亲自出面。想到这里，不禁感慨，若天枢卷集此时当真在江平云手中，而清虚子目的不过是要要解自己的封印。

倒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到底谢家不过是他们一颗棋子而已。

“闻道。”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像是陈年沙哑的嗓音过了一遍清酒，威严又有几分温和，“念荣衣是我当时手把手带大的弟子，没想到疏忽大意了，死在皇室手中，这也成了我一生的心结。”

“你凭什么说是皇室的人杀了母亲……”谢慕知道他在挑拨离间。

可惜谢慕此时看不到，自己背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像是刺猬一样。而他能感受到的就是身体疼痛之后一丝温和的舒适感，提起了他头脑中昏沉的精神。

但他没说话，他静静听着清虚子说。

“你母亲是当时门下的大师姐，她要同你父亲成亲，我没有反对。可你父亲，却护不了她。”清虚子像是扎完了针，自顾自在一旁走动着，对谢慕说，“只要能解下你身上的封印，你放心，我不杀你。”

“这印封的是什么？”谢慕闭着眼问。

清虚子缓缓走到他面前，边走边开口道：“还有时间，同你多说点也无碍。传闻都说这封的是天煞孤命之人，实则真假参半。荣衣给你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封住你们皇室心心念念……缚雪刀式。”

这……怎么可能？

接连串的信息轰炸已经剥夺了谢慕的思考能力。

明明母亲最不爱沾染这些是非。

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施加给自己，就像自己是一个容器一样。

谢慕此前一心入仕，自幼便受家族庇护，仕途道也顺风顺水，从未有人与他说过江湖往事，甚至对于自己母亲，好像都没有那么了解。

“你凭什么这么说？”谢慕问道，看着面前那一截白衣下摆，以及他背后丝丝升起的烟雾，从那金炉里，飘飘逸逸的。

“当年奚朝建立前，四方动荡，浪游真人联结世家，一路助力奚惮夺嫡。本来创下的缚雪刀式和离魂散都是他留给皇室的。没想到奚惮自从掌握了缚雪刀式，便有出兵征战之心，与浪游真人初心违背。”清虚子走到香炉旁的一把古藤座椅上，缓缓开口，“在奚惮毒杀浪游真人之前，真人把离魂散传给了我们各家。之后听闻他还秘密留给了一封天枢卷集。就是为了补充缚雪刀式不足的地方。承天之意，教化四方，相生相制，安定天下。”

“而你母亲，我留给她的使命就是要找到缚雪刀式。只是她封在了你身上……倒是顾念师徒之情，等了这么久我才来取。”

承天之意，教化四方。

谢慕忽然想到了圣人之所训的，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

原来当初还有这番隐情。

怪不得皇室一方面自视清高，一方面又对江湖低声下气。

“我母亲，当真是皇室的人动的手？”谢慕这才看清眼前清虚子的真实面容，并未有传闻中那般鹤发童颜，藤椅玉扶手上枯如老树的手一节一节叩击着。

他半眯着眼，回忆之后突然睁开眼，映出指尖轻叩的节奏。

白发垂落如昆仑新雪，发梢却缠着三只安静的金翅蜈蚣，随偏头的动作簌簌爬入襟口，在锁骨处拱起蜿蜒的凸痕。

只是寻常中年人的姿态，须发尽白。

“呵呵，你要是同我们联手，这一切，包括教派内的事，我通通可以告诉你。”清虚子样貌极尽苍老，但皮肤却晶莹雪白，白须与脸色竟如此相似，“你若不愿意，我也不逼你。解除封印之后，只要你能活着，念在你母亲与我师徒一场，我就放你走。”

谢慕背上从温和转变为疯狂蔓延的疼痛，他极力抬头，凝视着清虚子那一双像是古寺高僧一般淡漠的眼神，他说不出话。

“同你说了这么多，时候差不多了。”说着清虚子便起身向前，从一旁的石案上叮叮当当取出一些东西，走回羡慕身边，“上次李云做的准备不够充足，肯定很疼吧？放心，你的命对我没什么用。”

四壁铺满雪浪纹大理石，倒映着穹顶北斗七星状的透气孔。

孔中坠落的不是尘埃，而是凝成六棱冰晶的寒气，在青砖地面堆出半指厚的霜层。

清虚子开始动作的时候，李云在身旁谨慎地护法。谢慕额头上的冷汗一丝丝渗出来，他眼睛极力向四周环视，那上方的冰晶分裂地割开他们动作的图像。

而他的视野逐渐昏沉，昨日伤痕正在极寒下缓慢溃烂，清醒地刺激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