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道是阴历十六日发现的纸条,准确地说,是十五日与十六日的交接时刻。
每月一度的焰火大会渐渐走到尾声。
帐篷外的砰咻之声,响了约莫有一刻钟,烟火声止息下去。赶热闹的鼎沸人声,仿佛一瞬间就散尽。
当池青道去留意时,外面早已阒然。
他胸腔里还含着微薄的怒意。
染血的平安扣,在眼前挥之不去。
时而是新鲜的血,他握住执平安扣之手;时而是发黑的血渍,平安扣藏在弟弟的衣服里。
池青道意识到,今夜交换之后,他的噩梦,多出了一项。
除开李希夷雪白中衣躺倒的背影,以及她平平静静看着他说“我累了,不想再喜欢你了”。
可他想到更多的,是十年以来,李希夷对他周到妥帖的点点滴滴。
前后对比,怎么能如此强烈?
女子变心,莫非真在朝夕之间?
池青道气闷时,看见了桌角的纸条。
【焰火大会,给你个惊喜。亥时,左数第三棵树下见。
记得给我带花。
要要开得最大最圆的月季花。】
落款是“你最好的朋友 小道医”。
“朋友……”池青道摩挲着字迹,轻轻出声。
是李希夷的字迹,狂.草,她给人开药也是这么写。带花那句后面,勾了几笔。
上方两道弯痕、下方一道弯痕,是张笑脸。
池青道不自觉地观察周围。
手边顺手可拿的竹筒杯身上,有笑脸,他一坐下来就能看见;桌角有新制的香料罐,提神醒脑,罐子上是笑脸;不远处,床头也刻画着,是七八年前她刻下的,褪色了她就再补,乐此不疲……
池青道走了一圈,才发现自己陈设简单的帐篷里,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他指间还夹着那张纸条,上面的内容,他又读了两遍。
朋友……
这算是破冰了吗?她终于愿意理他了吗?
池青道非常不出息地紧张了。
李希夷说了那么多狠话,半个月就服软和好,当初同许九相看之后,她何必闹得那么狠那么绝情?
他不想承认,自己被李希夷的决绝,给吓到了。
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想那么快和她断掉联系。
“小道医……”这个称呼,倒更像是弟弟池星野的口癖。不过也好,反正在李希夷眼里,没有池星野,从来就只有“青道哥哥”一人。
池青道的心倍感熨帖,心脏都充盈,他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爹娘可能讲得没错,养一个弟弟,还是很有用的。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
*
与此同时,焰火大会。小摊。
李希夷卖完最后一份糖火烧,忙活着收摊,把附近草上的碎屑打扫干净。
成柔从自带的包袱里摸出块糕点,“给你,这才是最后一块,奶奶特意给你留的。”
李希夷推回去,“奶奶你吃吧,我可不能长肉了。”
成柔还能不了解她,又摸出一块,“好吧,其实是两块,奶奶已有了。”
李希夷这才接过,腹中早就饥肠辘辘,她一口咬下去,酥脆饼皮在口中爆开,千层的口感,每一层都流淌开芝麻酱、花生酱的香味,香甜到耳朵根。
李希夷直比大拇指,“奶奶,你做糕点,铁定是天才。”
成柔自己捏着糖火烧,细嚼慢咽的,看她那吃得香到脑袋顶,恨不得跺脚的样就发笑。
“奶奶手真巧,这是东方地界的手艺吧。”在极北草原没有,所以这小吃卖得格外得好。
成柔随口道:“东方第二境的。”
“奶奶,你之前学的吗?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会?”
李希夷彩虹屁夸个没完,却见成柔微微压低了眉梢,脸上浮现出某种回忆的落寞之色。
“年轻时候学的。”
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啊……
离上一次见到那个人。
成柔望着远方,草原与姜水接壤处,波光粼粼。
她低下头,五指张开,自然地蜷曲着。指缝间沾染了糖火烧的碎屑,是甜腻的红糖色。
这双手,之前能做再精巧的事,如今大部分时候,也不过是做做手工、制制甜点了。
李希夷坏笑,“为谁学的啊?是不是心上人?”
成柔好气好笑地站起来,作势拧她的嘴,“编排奶奶?”
祖孙俩闹了一会就罢了。
李希夷看成柔打了几个哈欠,忙不迭拎着大包小包的赶着回帐篷。
成柔笑话她道:“急得什么似的?”
“天色太晚了,奶奶。我累啊。”
“赶着早回家,中途怎么还跑出去开小差?”
李希夷讪讪笑了,什么也没多说。
她中途……确实是离开了摊位,去了躺池青道的帐篷,送了张纸条,压在他桌上。
法印到现在有点炸毛,【宿主,你这纸条不是自曝吗?下次约会,你口头已经和池星野讲过了呀。】
是。下个月焰火大会,李希夷口头约过了池星野,不留一丝痕迹。
印灵【你怎么还把证据送到男主手里啊?】
李希夷被她叫得头疼,【我故意的。】
【恕我直言,你和池星野太猖狂了,别把男主惹恼了。】
法印担心她玩崩了。
写纸条这事,其实池星野不知情。
约会一事,李希夷是口述给池星野,纸条写给池青道。
反正,她纸条上抬头又没写是给谁的,不是吗?
印灵在李希夷脑海里变成了绿香蕉小人,用身体在表达无尽的焦虑。
【你胆儿太肥了!到底怎么敢同一个约会,约两个人的啊!】
【且看。】
李希夷回到家,躺下盖好被子时,还是忐忑的。
她记得的,池青道和池星野,每半月一次的交换,在极北草原上,大体为哥哥值上半月,弟弟值下半月。但事实上,中间会有几次轮换,并不总是固定如此。一来是应付一些必须本人出场之事,二来也有池青道排布的缘故,到寻找爹娘死亡真相的后期,越是大后期,池青道在钩吾仙山那边待得就越久,有时一月一换都是有的。
时间不多了。
她兵行险着。亦出于无奈。
*
一月过去。
池青道近来,除了修炼,心里就总牵挂着一件事。
出乎他所预料,李希夷虽然约了他,但是一直没有来见他。他也拉不下那个脸去找她。
反正只要耐心一点,她总会回来的。
十年来莫不如是。
池青道人不去找,心里却是念着的。照他自己来看,是有点过度念着了。
临出发前两天,他就翻出那纸条来看,又看了几遍时间,确认是自己心急了,还没到日子。时辰他尤其记好了,怕迟到。
饶是这样,他还是不在状态,出了错。
等弟弟在石洞里等他,久等未至,用水镜找他,他才发现,快到交换的日子。他主动和弟弟提出,下个月不换,把顺序再换过来。仍是他上半月,弟弟下半月,这样他们自己也可以少混乱一些。
池星野明显急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了,甚至心情不错。
当时池青道没有想到,弟弟是窃喜,打定了主意要去偷偷见什么人。这样安排,他行事更加方便了。不用扮演哥哥,哥哥也没空来管束他。
池青道心思放在了当月的焰火大会上。
好生奇怪,他不像认识了李希夷很多年,倒像是首次相约见的毛头小子。
光是决定穿什么衣衫去,他就踟蹰了好几天。
平时他素来雪发白衣,端的是秀竹泼墨写意。不知道换身新衣,是否能对李希夷表一表他退让的诚意。以前在钩吾山,各大门派畏于无情剑道的威力,送了他不少的精制衣衫,衣衫上施了咒法,寻常情况下不损不破,四季恒温。
池青道便不必管初冬寒峭,只管挑好看的。
衣衫的颜色,从紫色选到黑色,墨绿选到峭壁春花黄,总是有不适宜之处。
在芥子戒里挑来挑去,池青道最终选了件浅米色的,和他的发色相近,色调却要温和得多,连带着他拔剑时的剑光,都带上了些许柔和。
他记得,李希夷夸过他好多次。
“青道哥哥穿米色最好看了。”
她就喜欢这种不耐脏的颜色。池青道微微嫌弃,轻勾唇角,把这件衣服穿在里面,外罩紫衣,那紫色深浓,近乎于黑。领子上绣着桃花流水纹,他很少会衣衫不整,赴约那日,也不知怎么想的,领子翻了一半,露出锁骨来。
至于礼,池青道也挑了许久。
总是要送礼物的。其实他很懂女孩子喜欢什么,吃哪一套。只是他太习惯于李希夷的存在了,经常会忘记要用机心。此时也不过是将十年的习惯再捡起来罢了,倒并不难挑。
是款发簪,流云制式乌檀木的。
以前她喜欢花花绿绿的,哪怕手头拮据,也总能淘到好看的饰品,自己也像只鲜艳的小蝴蝶,后来与裴阮宁相熟了,互相学起对方的打扮来,李希夷变得尤爱朴素。
其实也好。她多学学裴阮宁简朴的打扮方式。
她那样的相貌,本就不适合太过招摇。
池青道胡乱地想着,有些手忙脚乱。
还有……她要他带的花。
最大最圆的月季。
这花并不好找。他提前找了也怕留不住香气,于是便去找部落里专门种花的人订。
卖花的小姑娘道:“月季啊,有人已经订了去了。”
池青道:“我可以付双倍。”
小姑娘摇摇头:“做生意,先来后到,一诺千金的。卖花儿也一样,钱不重要,心意才有高低之分啊。”
她安慰道:“我再替你去寻,当天你来拿。”
池青道只得听她的。
是他忘了,这里的人,和李希夷一样,都是很较真的。
阴历十五。
离亥时还早。池青道就焦躁起来。
他先去种花姑娘那寻人,她家人告知她出去了不知何时回来,要伺候池青道喝茶水,若是急用,让他先在园子里挑一朵走就是,池青道都婉拒了。
他在花园里坐不住,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索性先回帐篷一趟,晚些再回来取花。
回帐篷的路上,池青道被部落族长拦住。
族长点头哈腰的,“打扰仙长,可否帮个小忙?”
“着急吗?不急可以改日。”
哪有不急的。
焰火大会是每月最忙的时候,族长都抽空来找人,那就是急上加急了。
族长很会说话,“就是要仙长出个面,见一面就成。”
池青道想,这也是常有的,这里的人害怕他,私底下议论他是被发配下来的罪仙,可有些场面要对外,却喜欢喊他过去撑场子。
池青道:“好,不过最晚到戌时。”
族长喜笑颜开,“要不了那么久。到个场的事。”
路上,族长恭维,“仙长今日穿得如此隆重,可是要赴什么约?”
池青道默了一默,“的确。”
族长瞧他神色不对,那询问打趣他和道医的话,就没说出口。不少人都遇见他和道医在一起,举止亲密,有时又十天半月的不见面不搭理,可能就是小情侣拌嘴的乐趣所在,他们外人不好多置一词的。
一行来到部落里专门招待客人的帐篷,里头陈设堪称奢华,美酒葡萄夜光杯,桩桩件件都有名目。帐篷外圈了片场地专门饲养牦牛、马、羊,也是供各地来的客人,若有兴趣可体验一二的。
族长为了讨好各地富商,争取焰火大会的资金,可谓是用尽了心思。
池青道跟着族长进帐篷,见到了毛毡上坐着的两人。
一打眼,他们形似主仆,虽是两个男子,但其中一人坐在首位,衣着穿金戴银身披珍贵毛皮,举止却有所顾忌,时不时打量坐在侧边的另一人,那人边剥核桃边举着本书在看,看看写写,心思不在吃上。
主仆颠倒。
池青道眉头微皱,总觉得有丝熟悉。
“来,这就是我跟二位介绍的,池仙长。”
族长流畅利落地开始双方介绍,池青道得知,这又是不知打哪儿来的富商,听说了焰火大会的名头,愿意资助,制作焰火放焰火的一应成本,他们愿意承担。
不过呢,他们想租人流量最好地段的铺位,有意长租长赁,这事得罪前面的租户,族长正在商量打太极。
池青道略坐了坐,就走了。
他走时,那写书的人,看了他一眼。
池青道看了好几次更漏的时间,一心担心迟到,倒也没有留意。
他往种花姑娘那边赶,可赶巧,半路撞上本人。
卖花姑娘满头是汗,递给他一朵红色的花,花骨朵圆润,托形似酒杯,花瓣上还有未滚落的雨露,姑娘道:“可找的我。”
“月季没有了,这是月季的变种,现在时兴的,很难找。”
时间紧迫,池青道道了谢,付了钱。
姑娘清点完,看到池青道衣襟里放着根簪子。
“仙长,你不是短发?怎么用买根簪子?”
池青道:“送人的。”
“是送友人吧。男式簪,也没什么好挑选的。”
卖花姑娘说完,就见面前神仙君子式的人物错愕了神色。
卖花姑娘迟疑道:“我说错话了?”
池青道恢复平静,“不,是我错了。”
他挑了那么久,货比多家,原来一开始就犯了错的。
这簪子,是男式的,不宜女。
聪明人犯起笨拙了来,自己并不清楚,靠旁人点破了,也是来不及。不若先送出去,来日再给李希夷补更好的。
“告辞。”池青道匆匆忙忙地说。
他心焦,人多又不敢御剑,只能一步步地走,靠身体去人挤人地过。
人群中,高俊青年拥挤过去,在夜色中,他的风姿也惹人注目。迎来了不少男女的关注和议论。
说实话,池青道很讨厌这种人多的地方。
总让他想起爹娘的丧礼,来春山吊唁之人络绎不绝。哭丧的嚎得震天响,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扎堆往他身边靠,拉拉扯扯,道几句“小仙君节哀顺变”。
将令人不悦的画面甩出脑海,池青道耐着性子,一步步朝着树林走。
亥时,左数第三棵树下见。
他记得很清楚。
不记得自己看了多少遍,大约就差把纸条吞进肚了。
要给她带花。
他检查了芥子戒里保存着的鲜花,月季的变种,也算月季,而且很好看。
几乎是一身臭汗狼狈地,池青道来到了树林边。喧闹惯了,来到相对僻静的树林,他都不习惯,好想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施展净身术,身上衣服焕然一新。
低头时,他看见自己米色的里衣,还有衣襟上的落花流水纹。想起族长形容他“穿得隆重”,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赧然。
为了转移注意力,池青道从芥子戒指中取出鲜花。
刺痛忽至,花茎的刺扎进他的手,有血珠子涌出来。
池青道愣了一下,他抚去血珠,安慰自己是好事多磨。
快亥时了。
左数第三棵树下。
是怎么最终确认的呢?
起初,池青道是听见喁喁私语,这里有很多男女,会趁着焰火大会私会,聊慰相思之苦。只是现在天冷了人少些。但池青道还是觉得反感。他想着礼貌避开就好。于是稍稍侧过身走。
可是越往前走,越靠近第三棵树,离纸条上约定的地点越近时,那声音就越明显。
不恼人,但很令听者害羞。
直到……身若修竹的青年,停在了第三棵树下。
这里早已有人了。
寒星冷夜,明月被乌云遮蔽,相爱之人相拥而吻。
冬天,热吻驱散严寒。
少年把少女牢牢抱住,抬起她的下巴攻城略地。捏下巴的手青筋暴起,想用力又死死克制。
很奇怪啊。
池青道想,这两人他认识,他都熟悉。
吻到动情处,女孩子手里的花,掉在了地上,很轻微的响声。
池青道垂眼看去。
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也跟着掉落,一起被砸碎了。
女孩掉在地上的花。
是月季,很大,很圆,舒展写意。
比他带的这朵,要纯正多了。
哈……
其实平安扣之前,就有很多迹象了。
只是从前他不愿意相信,哪怕留意到了,也会欺骗自己的大脑,是自己思虑过重了。
如今亲眼所见,比什么冲击都大。
比任何一次心障、噩梦、预设的都要残忍。
直观。
树下的景象跃入眼帘,缠绵呢喃声冲进池青道的耳朵,刺破池青道的脑膜。
池青道想,自己修行的功夫是不到家的。眼前是黑的,脑子是彩色光晕窜过去的。强烈的情绪冲击,让他目盲了有好一会。
池青道重新能看清时,树下的二人吻得害羞,微微转过头来。他从前不知,他爱护的弟弟——少年心性的池星野,亲吻是喜睁眼的。
池青道与他面面相觑,看见对方眼睛里,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原来自己的那双眼睛,早已溢满疼、痛、怒。
湖蓝色的眸,映着湖蓝色眼眸的人。
可笑,小野甚至还用着他的瞳色。
占据着……喜欢他的人啊……
痴情道就是一嘴硬哥,基本没一句能信的,后面你们就知道了哈哈哈哈
焰火大会每个月拉赞助,族长可是超e社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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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星夜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