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驸马府陷入一片沉寂,唯有沈砚之卧房的烛火依旧亮着,如同暗夜中孤悬的星。
苏微避开所有眼线,再次潜入房内,空气中药气与沈砚之身上的清浅墨香交织,勾起了她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关于苗疆边境,关于老槐树,关于海誓山盟的过往,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走到榻前,看着沈砚之苍白的面容,指尖不自觉地抚上他的眉骨。
这眉骨的形状,与三年前一模一样,那时他还是个落魄书生,眉眼间带着几分青涩,几分倔强,每日苦读至深夜,累了便靠在老槐树下休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温暖得让人心安。
“沈砚之,你还记得清水镇的老槐树吗?”苏微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年你落榜,心灰意冷地来到清水镇,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是阿娘收留了你,给你吃的,给你住的,还为你调理身体。”
她的思绪飘回三年前的苗疆边境,清水镇是个宁静的小镇,镇口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苏微的阿娘是镇上有名的“神医”,实则是苗疆最厉害的蛊师,只是为了避世,才带着苏微隐居在此。
沈砚之便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清水镇的。
他科举落榜,又遭家中变故,心灰意冷之下,一路南下,误打误撞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镇。
他饿晕在老槐树下,是苏微发现了他,将他救回了家。
阿娘见他骨骼清奇,眉宇间有股不凡之气,便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他。
苏微还记得,阿娘为了给他调理身体,耗费了多少珍贵的草药,那些草药,是阿娘积攒了多年,准备用来为她炼制护身蛊的。
而沈砚之也确实争气,每日天不亮便起来苦读,夜深了还在灯下钻研经史子集。
两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沈砚之拉着苏微的手,站在老槐树下,眼神真挚而坚定:“阿微,等我金榜题名,定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让你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我会护着你,护着阿娘,再也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苏微当时羞红了脸,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他。
她以为,这便是她此生的归宿,她甚至开始幻想,等沈砚之高中状元后,他们会在京城安家,阿娘也会跟着他们一起,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为了支持沈砚之进京赶考,苏微变卖了阿娘留给她的嫁妆,那是一支祖传的银簪,价值不菲。
沈砚之得知后,感动不已,亲手为她刻了一枚缠枝莲木牌,作为定情信物:“阿微,这支木牌你收好,它代表着我的心,此生不渝。
等我回来,定用最好的珠宝,换回你的嫁妆。”
苏微一直将那枚木牌视若珍宝,日夜佩戴在身。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此生不渝”,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谎言。
沈砚之进京后,起初还会给她寄信,信中诉说着京城的繁华,诉说着他的思念。
可渐渐地,信件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音讯。
苏微在清水镇苦苦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一年后,她从过往的商人那里得知,沈砚之高中状元,并且接受了皇帝的指婚,即将迎娶长公主赵宁曦。
那一刻,苏微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她手中的缠枝莲木牌掉落在地,摔成了两半,如同她破碎的心。
她不明白,那个在老槐树下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背弃誓言?那个受了她母女二人诸多恩惠的书生,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
她疯了一般想要进京找他问个明白,可阿娘却拦住了她:“阿微,算了吧。
他既然选择了公主,便说明在他心中,权势远比你我重要。
你就算找到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苏微不听,她执意要去京城。
可就在她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的前一夜,阿娘却突然“病逝”了。
阿娘的死因蹊跷,面色发青,七窍流血,分明是中了剧毒。
苏微悲痛欲绝,她知道,阿娘一定是被人害死的,而凶手,很可能与沈砚之有关。
处理完阿娘的后事,苏微带着满腔的恨意与疑惑,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她要找沈砚之问个明白,要为阿娘报仇雪恨。
她继承了阿娘的蛊术,这三年来,她日夜苦练,只为了今日能亲手向沈砚之讨回一切。
“沈砚之,你可知,我收到你要迎娶公主的消息时,是什么心情?”苏微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中蓄满了泪水,“我以为你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我以为你是身不由己,我甚至还在为你找借口。
可直到我阿娘去世,我才明白,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利用阿娘!”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心口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喷发,体内的蛊力也随之波动起来。
她忘了,负心蛊与她心意相通,她的情绪波动会直接影响到蛊毒的发作。
突然,榻上的沈砚之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洁白的枕巾。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苏微心中一惊,连忙收敛心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波动引发了蛊毒反噬。
她知道,若是沈砚之就这样死了,她的恨意便无法彻底宣泄,阿娘的仇也无法真正得报。
她立刻取出袖中的苗疆草药,用银针蘸取汁液,迅速刺入沈砚之的几处关键穴位。
这草药是阿娘留下的秘方,能暂时压制蛊毒反噬,保住沈砚之的性命。
就在苏微专注于施针时,房门被猛地推开,秦风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看到榻上的血迹和苏微手中的银针,秦风脸色大变,连忙冲了过来:“苏姑娘,公子他怎么了?”
苏微没有隐瞒,一边继续施针,一边沉声道:“我刚才情绪波动过大,引发了蛊毒反噬。
你放心,我正在压制毒性,他不会有事的。”
“蛊毒?”秦风震惊地看着她,“苏姑娘,你果然会蛊术!公子他,真的是中了蛊?”
苏微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不错。
他中了我的负心蛊,此蛊专为负心薄幸之人所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榻上痛苦呻吟的沈砚之,又看了看眼前神色冰冷的苏微,似乎明白了什么:“苏姑娘,你就是当年那位苗疆女子?公子当年欠下的情,就是欠你的?”
苏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嘲讽:“怎么?现在才知道?你家公子,就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人!”
秦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苏姑娘,属下知道公子对不起你,可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
“不是我所想的那样?”苏微冷笑一声,“难道他背弃婚约,迎娶公主,也是身不由己?难道我阿娘的死,也与他无关?”
“公子确实是身不由己!”秦风急声道,“当年公子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后,本想立刻回来迎娶你。
可皇帝却得知了他与苗疆女子有牵扯的事情,龙颜大怒,以你和阿娘的性命相要挟,逼迫公子接受指婚。
公子若是不从,皇帝便会以‘通敌苗疆’的罪名株连九族,不仅你和阿娘性命难保,公子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苏微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皇帝以我和阿娘的性命相要挟?”
“是!”秦风重重地点头,“公子也是后来才得知,皇帝一直忌惮苗疆巫蛊之术,早就想找借口铲除苗疆势力。
公子与你相识的事情,恰好被朝中奸臣利用,禀报给了皇帝。
皇帝便借此机会,逼迫公子接受指婚,一来可以拉拢公子这个状元郎,二来可以借此监视苗疆动向。
公子为了保住你和阿娘的性命,只能选择接受指婚,暂时隐忍。”
苏微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未想过,当年之事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她一直以为,沈砚之是为了权势主动背弃了她,却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她和阿娘,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那我阿娘的死,又是怎么回事?”苏微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秦风的眼神黯淡下来:“公子接受指婚后,一直暗中派人打听你和阿娘的消息,想要找到机会将你们接到京城保护起来。
可没想到,就在公子计划快要成功的时候,却传来了阿娘去世的消息。
公子得知后,悲痛欲绝,暗中调查了许久,发现阿娘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朝中奸臣所为。
那些奸臣怕公子日后报复,便先下手为强,害死了阿娘,想要斩草除根。”
苏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多年的恨意如同冰山般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她一直以为沈砚之是她的仇人,可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她,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而她,却因为误解,对他下了如此狠毒的负心蛊,让他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
“不……不可能……”苏微摇着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属下没有骗你!”秦风急切地说道,“公子这些年来,一直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
他表面上对公主恭敬顺从,实则一直在暗中联络忠良之臣,收集皇帝和奸臣的罪证,想要有朝一日推翻暴政,为阿娘报仇,也为你讨回公道。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你,是怕暴露你的行踪,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苏微看着榻上依旧痛苦呻吟的沈砚之,心中如同刀割一般。
她想起了沈砚之昏迷前的那些日子,他每次在朝堂上看到关于苗疆的奏折时,眼中都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她想起了他偶尔会在深夜独自饮酒,对着南方的方向发呆;她想起了他书房中那本被翻烂的《苗疆风物志》,扉页上还画着一朵小小的缠枝莲。
原来,他从未忘记过她,从未忘记过他们的约定。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沈砚之……”苏微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滴落在沈砚之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沈砚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俯下身,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悔恨。
她不该那样轻易地相信传言,不该那样武断地认定他是负心人,更不该对他下如此狠毒的蛊毒。
“对不起……对不起……”苏微一遍遍地呢喃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是我错了,是我误解了你,你醒醒好不好?我这就为你解蛊,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到清水镇,回到老槐树下,再也不分开了……”
可无论她如何呼唤,沈砚之依旧昏迷不醒。
负心蛊的毒性已经深入骨髓,即便她现在想要解蛊,也并非易事。
而且,她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皇帝和奸臣既然能害死阿娘,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沈砚之,也绝不会放过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的惊呼:“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
苏微心中一凛,知道是赵宁曦来了。
她连忙擦干眼泪,迅速收起银针和草药,隐身在屏风之后。
她现在还不能让赵宁曦知道真相,否则,不仅她和沈砚之会陷入危险,秦风也会受到牵连。
房门被推开,赵宁曦带着一众侍女走了进来,看到榻上的血迹,她脸色一变:“怎么回事?沈砚之怎么会呕血?”
秦风连忙上前,躬身说道:“回公主殿下,公子许是病情加重了,刚才突然咳嗽,便呕出了血。”
赵宁曦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屏风上,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屏风后面是什么人?”
苏微知道无法再隐藏,只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神色平静地说道:“回公主殿下,是臣女。
臣女放心不下表哥,深夜前来探望,恰好遇到表哥呕血,便想上前照料。”
赵宁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苏微的眼眶依旧泛红,脸上还带着泪痕,模样楚楚可怜。
“你倒是情深义重。”赵宁曦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只可惜,你这表哥,怕是无福消受你的一片心意了。”
她说着,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之,眼中没有丝毫担忧,只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苏微知道,赵宁曦关心的,从来都不是沈砚之的死活,而是他能否为她所用。
“公主殿下,表哥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的。”苏微强压下心中的情绪,语气恭敬地说道。
赵宁曦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转身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让人去请太医院的院判,再派人加强府中戒备,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沈砚之的卧房。”
“是,公主殿下。”
赵宁曦又看了苏微一眼,眼神冰冷:“苏姑娘,这里有专人照料,你还是回偏院去吧。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靠近这里。”
“臣女遵旨。”苏微躬身行礼,转身缓缓走出了卧房。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看到沈砚之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在回应她的呼唤。
苏微的心中一暖,她知道,沈砚之一定能听到她的话,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回到偏院,苏微坐在窗前,心中思绪万千。
秦风的话解开了她心中多年的误解,却也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