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渐斜,银辉透过驸马府雕花木窗,洒在沈砚之苍白如纸的面庞上。
檐下铜铃随风轻响,衬得满室药气愈发浓重,竟压过了府中早已备好的红绸喜帕之香。
京城今夜无眠。
明日便是当朝长公主赵宁曦与状元郎沈砚之大婚,可谁曾想,这准驸马竟在大婚前夜突发恶疾,高热不退,昏迷三日,太医院七位院判轮番诊治,银针扎遍四肢百骸,汤药换了数十剂,却始终束手无策。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街头巷尾皆是揣测,有人说沈砚之是遭了邪祟,也有人暗指是朝堂党争暗下毒手,唯有守在府中深处的苏微知晓,这一切,皆是她亲手布下的局。
苏微一身素色襦裙,鬓边仅簪一支素雅的银簪,身形纤弱,眉眼间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若不细看,只会当她是沈砚之远房投奔的表亲。
此刻她正立在沈砚之的卧房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雕着缠枝莲纹的木牌,那是三年前沈砚之亲手为她刻的,如今木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一如她心中那些被岁月磨得只剩尖锐棱角的记忆。
“苏姑娘,公主殿下刚歇下,吩咐了夜里无需旁人值守,您若是累了,也请回偏院歇息吧。”守在门口的侍卫见她立了许久,忍不住上前提醒。
这苏姑娘是三日前沈砚之昏迷后,由远房族人送来的,说是自幼与沈砚之相识,听闻他病重便日夜兼程赶来,性子沉静,照料病人也细致,公主殿下倒也未曾为难,只是嘱咐了不许她随意出入内院。
苏微抬眸,声音轻柔得如同月下流水:“多谢侍卫大哥,我再守片刻便走。
表哥自幼与我亲近,如今他这般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她说着,眼底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模样楚楚可怜,让人不忍拒绝。
侍卫见状,只得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些:“姑娘莫要太过操劳,若是惊动了公主殿下,反倒不妥。”
苏微颔首应下,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药香混杂着沈砚之身上清浅的墨香,那是她曾无比熟悉的气息,如今却只让她心口一阵窒闷。
她缓步走到榻前,目光落在沈砚之脸上,三年未见,他褪去了当年在苗疆边境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朝堂文人的英气,可此刻这般毫无生气地躺着,褪去了所有锋芒,竟又有几分像极了当年那个落魄书生。
她伸出指尖,缓缓拂过他的额头。
触感冰凉,与他体内灼烧般的高热截然不同,这是负心蛊发作的征兆,心脉被蛊虫啃噬,外寒内热,意识被囚于无边黑暗,看得见周遭一切,却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只能任由痛苦蔓延。
苏微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恨意如同藤蔓,在触碰他的瞬间便疯长开来,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俯下身,青丝垂落,拂过沈砚之的脖颈,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淬毒的锋芒:“沈砚之,怎么一直躺着?你不是说,娶了公主,便能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吗?如今只差一步,你倒是醒过来啊。”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沈砚之的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濒死的蝶翼,幅度细微,却逃不过苏微的眼睛。
她心中冷笑,负心蛊最是能感知宿主的情绪,他听得见,他全都听得见。
“你大约是忘了,三年前在清水镇,你是如何拉着我的手,说金榜题名后,必以八抬大轿娶我过门,让我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苏微的声音愈发轻柔,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扎进沈砚之的意识深处,“你说我阿娘的医术天下无双,说有我母女二人相助,你定能前途无量。
那时你衣衫褴褛,三餐不继,是我阿娘耗尽心血为你调理身体,助你苦读,是我变卖了阿娘留给我的嫁妆,为你凑齐进京赶考的盘缠。
你还记得吗?”
沈砚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喉间溢出一丝微弱的呻吟,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哀求。
苏微却像是未闻,指尖顺着他的脸颊缓缓下滑,停在他的手腕处,那里脉搏微弱,却依旧在跳动,正如他当年那颗被权欲蒙蔽的心脏。
“可你呢?高中状元后,转头便接受了皇帝的指婚,成了长公主的驸马。
你可知,我在清水镇等了你整整一年,等来的却是你与公主大婚的圣旨?”她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颤抖,那是极致的恨意与失望交织而成的痛楚,“你为了攀附权贵,不仅背弃了与我的婚约,更是断了所有联系,让我如同傻子一般,在世人的嘲笑中苦苦等待。
沈砚之,你好狠的心。”
窗外的风声渐紧,吹得烛火摇曳,光影在沈砚之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他眉间难以掩饰的痛苦。
苏微直起身,目光冷冽如霜,她抬手,将鬓边的银簪取下,簪尖划过自己的指尖,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她将血珠轻轻滴在沈砚之的唇上,血珠瞬间融入他的唇瓣,消失不见。
“哦,对了,之前忘了告诉你,我阿娘,并非只是医术高明。”苏微重新俯下身,附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她是苗疆最厉害的蛊师,而我,自幼便承袭了她的衣钵。
你身上这‘负心蛊’,便是我亲手种下的。”
“此蛊以情为引,以恨为食,若是宿主背弃誓言,负心薄幸,蛊虫便会啃噬心脉,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沈砚之,你说,这蛊毒,你该如何解?”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砚之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脸色憋得通红,像是想要睁开眼睛,想要嘶吼,想要辩解,可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体都如同被钉在了榻上,丝毫动弹不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蛊虫在体内游走,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寒冰冻结,极致的痛苦让他几乎晕厥,可意识却异常清醒,只能被迫承受这一切。
苏微静静地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底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知道,负心蛊一旦发作,除非种蛊之人主动解蛊,否则再好的医术也无济于事。
而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明日便是你的大婚之日,公主殿下那般高贵,她会穿着最华丽的嫁衣,等着你去迎娶她。”苏微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你,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权倾朝野,终究是一场泡影。”
她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轮残缺的明月。
三年前的今夜,也是这样的月色,沈砚之在清水镇的老槐树下,将那枚缠枝莲木牌放在她的手心,眼神真挚,语气坚定:“阿微,等我回来。”那时的月光温柔,他的眼神清澈,让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的良人。
可终究,是她错信了人。
苏微抬手,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一滴泪,指尖冰凉。
她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长公主赵宁曦,一身明黄色宫装,容貌倾城,气度雍容,站在沈砚之的榻前时,眼中满是“深情”,可苏微却敏锐地察觉到,那深情之下,藏着的是算计与掌控。
她亲眼看到,赵宁曦在离开卧房后,立刻召见了心腹朝臣,语气冰冷地吩咐着什么,言语间皆是如何利用沈砚之制衡朝中势力,如何借着大婚巩固自己的地位。
原来,这世间的感情,竟如此廉价。
沈砚之为了权位背弃她,赵宁曦为了权势选择沈砚之,他们都是一路人,都在这场名为“利益”的棋局中,算计着彼此。
苏微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再次看向榻上的沈砚之。
他依旧昏迷着,只是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唇瓣微微张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她知道,他是在求她,求她解蛊。
可她怎么会答应?
“沈砚之,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阿娘的。”苏微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且好好躺着,慢慢偿还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卧房,将满室的药气与痛苦都关在了身后。
廊下的风更凉了,吹动她素色的裙摆,如同一只欲飞的蝶。
她抬头望向天边,长庚星已然西沉,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属于沈砚之的炼狱,才刚刚开始。
苏微握紧了袖中的缠枝莲木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沈砚之的性命,而是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化为乌有,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与悔恨中,度过余生。
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