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仙 第39章 此身寂

戚梧所见，最后一眼，是眼前的“方棠” 逐渐透明，消散作万千昙花花瓣。

周身光影变幻，幻境逐渐散去，神魂抽离，重归肉身。

此刻所处，正是封魔大阵阵眼之处。

此时眼中，是那人持长剑刺入心口。

“棠棠……”

戚梧释怀般的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抚过正插在自己心口上那柄剑的剑身，垂眼不看持剑的方棠，只是咽下喉中血腥，轻声道，

“我们都做到了。”

她的声音很稳，不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抉择，而是一如往常的在临别之前说的那句“明天见”。

可谁都知道，这次没有明天见了。

方棠看向戚梧的眼睛，她的左眼瞳孔处铜钱褪去铜锈。

而刺入戚梧心口的那处伤，未流出一丝鲜血，反而涌出铜锈色的雾，在这黑云笼罩的中心扩散开来。

唯有自己和手中天命剑意，未曾被侵蚀半分。

戚梧如此，已非单纯的以肉身作为“铜钱眼”的载体了，而是已经与镇物融为了同一体。

故而封魔，她必赴死。

方棠握剑的手依然平稳，却难以压制心口的狂跳。

她本以为，这一世能救更多人的。

却失灵根，见封魔乱，又亲手诛同门。

前世今生，天道戏人。

她看着戚梧，说不出话。

“永安镇，永宁城，魔界之'贪念'君主黑蛇，此时俱与你我有关。”

戚梧抚摸剑身的那只手转了一下，覆上方棠的手，带着那只手握紧了剑柄，一寸一寸发力带向自己，

“为镇邪魔，此身不悔。”

“此身……不悔。”

方棠轻声重复了一下，而后倾灌灵力与剑身，剑刃寸寸刺入眼前人心口，却见戚梧眉眼微垂，唇边带笑。

剑意破杀，销邪魔之气，摧承者生机。

戚梧看着她剑上空荡，原是那玉佩剑穗也碎了。

也好。

免得往后见物如见人。

她最知道，方棠比谁都重情重义。

戚梧安抚似的拍了拍方棠的手，轻声道，

“告诉仙师吧，镇物归位，大阵重启。”

至少，是她送自己最后一剑。

方棠轻声应了一下，另一只手扫过腰间清墟玉牌，传音而去，而后探去按在戚梧的左肩，那是戚梧曾为她挡下魔猿袭击留下的伤患处。

“戚梧，我定会……”

方棠话音未尽，脚下阵法骤亮，阵基点位处，冒出冲天灵光！

阵心星卷展开，一点星光荡千山，激起灵力波纹，唤醒永安镇之下的千年封魔诛邪之力！

九重同心圆，外诛邪，内封魂，百世不见，千年永镇。

永安镇中，无数颜色各异的灵光飘起，飞向阵法各处！

光点落入阵法中时，她们听见了许多熟悉或是陌生的声音，都是曾经去一户一户见过的人，或是听他人口中提起过的事。

【我说的书是假的？这人间够苦了，听些假的痛快又有何不可呢？】

那是永安镇里，说书人笑拍醒木时说的话。她曾改过无数仙魔战事作话本，教镇上孩童“此身最该信的事自己，永安的未来都是你们”。

【好想学会仙术啊，让我那早逝的娘也尝尝荔枝的味道……她总说'长安荔枝甜'】

那是酒馆小厮，望见来往仙者时感叹的遗憾和愿望。

【婆婆就想看着你们，平平安安的。】

那是王婆婆，在送别她们与阿熙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封魔一念，不止需仙者之力，更应有万数寻常心愿。

承人间万家之烟火，担千百生灵之正念。

以此万千愿，永安镇邪魔。

九重大阵旋转，灵气汇作锁链将戚梧四肢紧缚，眼前灵气化金枷，将双眼覆起。

戚梧的左眼无端落下一滴泪，自金枷边缝隙落下，无血亦无锈色。

封魔阵起，五感尽失，唯留心口剧痛。

戚梧的左眼铜钱滚落出眼眶，落在金枷之中。

她之愿……

方棠一世平安，不必再逢。

最后一点紫光，自戚梧心口飘出，而后砸向阵眼之位。

封魔阵启。

“黑云”骤然散开，重见白日。

阵基各处，飞出百千灵线，追往镇上角落中，将遗落的蛇苗受灵针穿透毙命！

阵眼之中，方棠所见，戚梧已是将死。

金枷所覆，望不见那双温润眉眼，唯见她唇边带笑。

方棠一定想说的是，她定会想办法找回自己吧。

戚梧想着。虽说没听清后半句，却也……不重要了。

五感不通，身化微光，寸寸消褪，几近透明。

方棠深知，戚梧此举，将命与镇物相连，镇物一时封印，戚梧便一日不得轮回。

戚梧抬手，自引封印，只一秒，便是通身攀附咒纹。

她以命魂为祭，换与镇物同死。

云层翻卷，雷光化形，天空破开一道裂口，一枚长钉显现，玄黑如墨，其上刻与戚梧身上一样的金色咒纹。

钉头如刺，钉尾系九道锁链，正对封魔诛邪九重大阵。

方棠只一眼便知，那是封魔阵法之中，最深最久远的一种封印之法——

以身作器，受钉封魔。

长钉忽落！

第一钉入锁骨，定此身之位，永囚封魔。

戚梧闷哼一声，肉身本就已是将死，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第二钉入膝弯，铜钱眼一霎爆开。

四肢锁链与眼前金枷落地，铜钱眼碎屑砸入阵眼之中，重得封印。

第三钉。

“棠棠，别看。”

戚梧张开手臂，主动迎了上去。

长钉入心，化短针封刺命门，将原先方棠为戚梧护好的心脉与穴位的保护寸寸剥离，死嵌其中。

三枚封魔钉尽入。

方棠只来得及看见那金枷之下，戚梧望向自己的眼睛，里面所映，只有也只是自己。

“……别看。”

她欲抬手蒙上方棠的眼睛，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已经被封魔钉剥离。

魂魄俱寂，身作铜砂，随烈烈狂风，与天地同生。

方棠未落下一滴泪，她忽的想起，戚梧救她那次，说的话也是这样。

只是那时，她说，“棠棠，别哭”。

而此时，她说“棠棠，别看”。

戚梧到最后，也不肯让方棠看见自己赴死。

长钉一尾枷锁碎开，三钉融阵中，化一枚琉璃佩，落入方棠掌中。

形似铜钱，纹似昙花，其中一道浅淡裂痕，如有锈色翻涌，又如雷电隐现。

方棠缓缓收拢手指，握紧了琉璃佩。

封魔大阵渐熄，天空裂处愈合，只余长风不尽，吹得人眼眶发涩。

阵中，唯方棠孤身而立，而故人不见，亦无处寻。

此后世间。

处处无她，处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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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此身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