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哭声,他抬头看了过来。
他脸色煞白眼窝深陷,嘴唇都没了血色,二人目光相撞,傅锦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她两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眼泪却流得更急,刷刷刷不停往下淌。
“阿,阿锦。”他扔下笔踩着画冲了过来,跪到地上看着她,伸出手想要握住她肩,又缩了回去,他结结巴巴说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你,不要哭,你,急死,我了。”
他的手缩回去又伸过来,他的额头冒出汗珠,他无措得环顾四周,低头看到自己的画,忙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些画?我这就,这就撕了。”
他抓起几张用力撕扯着,自言自语道:“你不喜欢,我就撕掉,再也不画了。”
“别,别撕,别撕。”她连忙摁住他手,哭着说道,“我还没有看。”
“你要,看吗?”他慌乱说着,连忙将揉皱的画铺平,一点点捋着上面的褶皱,将碎片拼接在一起,“你看,这是,我们,成亲的,那天,我,我头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我,本打算逃走,让珍珠的,傻弟弟,替我,可我,不想,离开你,我找各种借口,留下来,与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舍不得离开。”
“你还想过逃走?”傅锦用力抹一把眼泪,气呼呼看着他,“要逃走也是我逃走,你凭什么逃走?你想丢下我一个人,让我跟一个替身过一辈子?”
“那是,以前……”他试图解释。
“你这个坏人。”傅锦往前挪了挪身子,两手握成拳头,没头没脑捶打着他,“你坏透了,你骗我就算了,你还想逃走,即便是装傻一辈子,你也不能走,你要一辈子做我的小傻子……”她顿了一下,眼泪又落了下来,更加用力得捶打他,“你还我的小傻子,你把我的小傻子还回来。”
他愣愣看着她,呆头呆脑说道:“我就知道,我在你眼里,只是个陌生人。”
“你什么也不是。”她哭道,“你不是我的小傻子。”
“我是……”他想要坚持。
“你不是……”她凶巴巴得,“你不许说你是。”
他抿着唇不再说话,两眼定定看着她,满含着委屈。
“可是,你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傅锦停止捶打,手抚上他的脸,“这样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也一模一样。”
他朝她靠近些,脸在她掌心中挨蹭着,感受她掌心的温热。
她的手指轻抚他的眉眼,轻声得叹息:“你把小傻子糟践得都不好看了。”
他闭着眼,一动不敢动。
她的手指滑过他耸起的颧骨,又是一声轻叹:“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睁开眼看着她,忍不住红了眼圈。。
“连嘴唇都是白的。”她的手指抚上他嘴唇,轻轻揉了几下,“你想害死他不成?”
“你再不理我,我就害死他,害死你的小傻子。”他的双唇在她指尖下抖颤着,声音也在发抖。
“你敢。”她瞪着他,“你不许死,你死了,小傻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阿锦。”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你救救我。”
“怎么救你?”她隔着泪眼问他。
“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他说道。
“可是,我很生气。”她说。
“打我骂我也能出气。”
“我不想理你。”
“不要不理我,再不理我,我就死了。”
“不许死,听到没?”她两手搭上他肩,从颈侧抚过,指尖掐住他的耳垂,用力又用力。
“阿锦。”他连嘶几声,身子一晃,倒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前一挣,一头扎进她怀里。
傅锦慌乱摇着他,慌乱得喊来人,慌乱看着冲进来的珍珠,像是犯错的孩子,慌乱说道:“我掐他耳朵,把他给掐死了。”
珍珠很镇静,蹲下身探一探王爷鼻息,轻声说道:“王爷没事,只是昏死过去了,王妃别慌。”
“他死了。”傅锦有些神志不清,嘟囔道,“你骗我,人瘦成这样,怎么还能活着?”
珍珠观察着她,猛得伸手掐住她手臂,指甲嵌入肉中,傅锦疼得一个激灵,瞠大双眼看着珍珠,珍珠低声问道:“王妃可清醒了?”
“还是有些迷糊。”傅锦扑闪着眼,“你再掐我一下,再用力些。”
珍珠连忙摇头:“奴婢刚刚不得已冒犯王妃,这会儿王妃已经好多了,奴婢不敢再掐了,王妃自己缓缓就好。”
傅锦一低头,张口咬在自己手臂上,牙齿磨得咯咯直响。
珍珠慌忙去掰她的手,她紧咬着不放,好一会儿慢慢松开,手臂上唇角上都是血,她冲珍珠笑笑:“好多了。”
“王妃既清醒了,帮着奴婢把王爷挪回竹榻上。”珍珠说着话,伸手去扶王爷。
傅锦忙将他整个护进怀中,瞪着她呵斥道:“不许你碰他。”
珍珠哎呀一声,无奈得笑了:“王妃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先把病人扶上床要紧。”
王妃将人抱得更紧,赌气看着她。
珍珠想了想,开始动手收拾地上的画,一张张卷起来堆放到墙边,腾出一条通道,弯腰将竹榻拖到二人面前,对傅锦道:“王妃把王爷扶上来就好。”
傅锦稍微用力,就将人扶上竹榻,两手松开的瞬间鼻子一酸:“他这么得轻,他太轻了,轻飘飘的。”
“饿极了才吃饭,渴极了才喝水,困极了才睡觉。”珍珠为她拭去唇角的血渍,又为她轻轻擦拭着手臂,回头看一眼王爷,叹气道,“命都快没了,可不就轻飘飘的?”
“你怎么侍奉的?就由着他这样?”傅锦蓦然翻脸。
“奴婢也管不了啊。”珍珠丝毫不慌,“除了王妃,谁能管得了?”
“他都吐血了,你怎么不去告诉我?”傅锦气道。
“奴婢求遍了人,有的不敢去,敢去的说不许提,跟王爷沾个边都不行。”珍珠叹口气,“奴婢走投无路,只好跟武大人诉苦,武大人答应一试。”
傅锦一时语塞,半晌摆手道:“你去拿一颗清心丸过来。”
珍珠答应着出去,很快端来清心丸与一盅热水,傅锦吃下清心丸,神智彻底清醒,对珍珠说道:“到外面传我的话,王爷没事了,闫妈妈尽管去忙,春兰回寝殿里守着,夏至去告诉秋月,让她这几日来澜院小厨房里,专给王爷做饭。”
珍珠喜滋滋应一声是,笑着向外。
傅锦在竹榻前坐下,趴在他枕边,两眼一眨不眨看着他睡梦中的脸,他的脸很平静,薄唇微微翘着,睡得很香。
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目光,将他露外面的手搁进被子里,为他掖好被角,轻抚着他的额头,触手温热,微微有一层薄汗,拿起枕边帕子为他拭去汗液,又看他一会儿,蹲下身去捡拾散落在地的画卷。
看到卷中的画面,不由呆愣。
展开来仔细看着,画的是成亲次日,她梳了牡丹妆穿着红衣,一身新嫁娘的装扮,他走进来看到她,旁边一行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只一眼,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走不了了。
他的字如他的画,神采飞扬自成一体。
她愣怔良久,指尖扶过他的字,扭脸看着熟睡的他,微笑着轻声说道:“你跟着我学写字的时候,装得可真像啊,那一手丑字,也不知怎么装出来的。”
搁下手中画卷,去看刚刚被他撕碎的那幅,那是成亲当日,他揭开她的红盖头,她仰着脸含着笑看了过去,他在旁边写着,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心里轰然炸开,头晕目眩。
她咬一下唇,笑着自语道:“你当时两眼发直看着我,十足得像个傻子。”
然后是他带她看牡丹花,王府里看不够,就到街市上,到西苑,到邙山,他写道:“那些日子,我不想别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你高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她回头白他一眼:“我当时很心疼你这个小傻子,也总想着如何哄你高兴。”
再一幅是陶姑姑到来之后,他躲在澜院数日不出,他写道:“我觉得自己陷在你的笑容里,你的眼睛里,我已无法自拔,我刻意躲着你,可越是躲着你,越是想你,没想到你会来,你安慰我,你说先帝是个死人,让我不用怕,我小时候是害怕的,在我心里,先帝如同魔鬼,长大后虽不再害怕,可夜里常做噩梦,他在梦中化做青面獠牙的厉鬼,追着我不放,我不会反抗只知逃跑,可似乎永远逃不过,你简单一句话,我勇气倍增,噩梦再次来袭的时候,我转身与他对抗,我在梦里杀死了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梦到过他。”
“胆小鬼。”她指指他,接着看画。
看到账本上银子的数目,她跑回卧房捂着嘴在地上蹦跳,又扑在床上捶着枕头,脸埋在枕头里啊啊大叫,她嗤得一声笑了:“让你个小傻子看了我的笑话。”
再看到在银库里,她看着满墙的银子,激动得两眼放光,傅锦有些难为情,哎呀一声嘟囔道:“我有那么爱财吗?”
再看到她捧着他脸亲他,脸颊微微一红,咬牙道:“我以为眼前是个小傻子,想都没想就亲上去了,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再看旁边写着,爱极了她,爱煞了她,想要将她压在元宝上,狠狠得亲她,有一个元宝亲她一口……
此处字体潦草随性恣意,应是情难自抑有感而发,傅锦一声轻啐,扭身来到榻旁,俯身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顿了一下,另一边脸也亲了一口。
红着脸咬着唇站直身子,看他一会儿,又接着看画。
眼前这幅是,她梳了荷花妆,与平宁郡王会面,他站在窗外看着,随后她回了寝殿,在卧房中小憩,他坐在床前踏板上看着睡梦中的她,他一直看着她,似乎一错眼珠,她就不见了。直到她醒来,她拉他上床,他靠着她,脸贴在她怀中泪流满面,旁边一行小字,我以为你喜欢平宁郡王,你要跟他走,我很害怕,很绝望,你赶走了他,没有离开我,我有失而复得之感,我忍不住哭泣,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哭泣,很丢人,不过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不能没有你。
她看了许久,发出轻声的叹息:“我那会儿不知道你的心情,只以为你是受了委屈。好在,你肯在我面前哭泣,让我能够抱着你,给你些许的安慰。”
叹息着拿起一本折页画,每一幅折面只有两个手掌大小,却很厚,厚到一只手几乎握不住。
卷首画的是青云山山巅之上,二人并肩坐在大石上,笑看云卷云舒。
展开来,一折一幅小画,每一幅小画旁边,都有一行或数行小字。
她仔细翻看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