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韫坐在三姨家偏厅的丝绒扶手椅里,身子微微陷进柔软的靠垫。
这间偏厅比待客厅小上许多,布置也更显私密。
她身侧的西式壁炉上摆着一座鎏金钟摆,规律地左右摇晃。
壁炉旁立着一架留声机,此刻静默着。
身后垂着厚重的绒布窗帘,边缘缀着流苏。
窗帘只拉上半边,窗外渐沉的日色将将照亮偏厅。
屋中央摆着张麻将桌,女人们正打着麻将。
往三姨家跑了月余,陈韫对于三姨家的常客也逐渐熟稔起来。
她的三姨,众人口中的王太太,坐在正对门口的牌桌主位,背脊笔挺,一身黛青色绉纱旗袍领口扣得严实。
王太太手指纤长,摸牌时慢条斯理,动作不像是打麻将,倒像是在抚琴。
李太太紧挨着王太太,坐在主位的上家位置,穿一件绛紫色团花褂子,衣料是上好的绸缎,水般顺滑流畅。
她时不时侧过身子,低声对王太太说些讨巧的话,笑容堆在脸上。
周太太坐在王太太对面,驼褐色衫子配素色长裙,脸上笑容极淡,眉眼始终低垂,如同神台端坐慈悲的菩萨。
林太太坐在王太太另一侧的下家位置。
今儿个林太太穿着件无袖的樱粉提花旗袍,旗袍开衩略高,露出截莹润的大腿,从陈韫的角度看过去一清二楚。
装扮过于前卫,这让她的目光不由得在林太太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林太太烫着头时兴的卷发,涂着红艳艳的唇膏,浓墨般的眉微微上挑,看人时目光总似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挑衅。
不同于其他太太在首饰佩戴上的收敛,林太太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腕上还戴了好几只镶宝金钏,一动便叮当作响。
像喜乐汇里走出的歌女,与这儿高门大户的典雅调性格格不入。
陈韫收回目光,手中茶汤映着她自己无表情的脸,一泓静止的潭水般。
耳边是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混杂着女人们高低起伏的笑语。
李太太摸了一张牌,在指尖捻了捻,眉头微蹙,似在斟酌。
片刻,她将一张“五筒”轻巧地置于牌池中,口中随意道:“这筒子留在我这儿也是累赘。”
王太太目光未离牌面,只右手食指在桌沿轻叩两下,便自然地将那张牌纳入手中。
周太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林太太嗤笑一声,陈韫见她指尖的“东风”牌在桌面划了半圈。
陈韫还注意到林太太的坐姿略显倾斜,身子微微朝向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
她的手保养得宜,指甲涂着淡粉蔻丹,在牌桌上轻轻敲击,像在打着无声的节拍。
漏进的天光暗下来,已经无法提供照明,女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点亮了壁灯和桌上的台灯。
暖黄光晕落在麻将牌上,照得那些“筒”“条”“万”在深色丝绒桌布上像褪了色的胭脂。
台灯是欧式琉璃材质,灯罩绘着缠枝莲纹,光线透过琉璃洒下来,在牌桌投下斑斓的影子。
光线逼仄显得压抑,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张力。
李太太又打出一张牌,这次是“三条”,她笑着看向王太太:“今日这手气,怕是连菩萨都嫌我笨拙。”
王太太唇角微扬,并不接话,只将手中的牌理得整整齐齐。
林太太轻笑,将一张“东风”亮在桌上:“东风啊东风,总爱往热闹处吹。”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门口。
就在这时,门把手轻轻转动——王先生推门而入。
他穿着灰色西装,领带松了些许,灰色西裤的裤脚和黑色皮鞋略沾着些尘土,面带倦色。
王太太的位置正对门,她分明早就注意到了动静,身体却仍保持纹丝不动,只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上的牌。
直到门完全敞开,她才骤然扬起笑脸,将手中的牌倒扣在桌面上,施施然起身迎上去。
“先生,你回来啦。”王太太快步走到王先生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臂弯,整个身子依偎过去。
陈韫看见王先生唇角扬起微笑,可被挽住的那条手臂微微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掌蜷了蜷,又缓缓松开。
等王先生彻底松开手,西装下摆处分明多了些揉成团的褶皱。
李太太第一个笑出声来,用绢扇掩着半张脸:“瞧瞧我们王太太,一见先生回来,牌都不要了,这感情好的。”
周太太也抿嘴笑着附和:“真是羡煞旁人。”
唯独只林太太依旧低着头,指尖摩挲着打出去的那张“东风”,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轻轻嗤笑一声。
那笑声极轻,像猫儿挠过心尖,大概只有陈韫听见了。
王先生目光扫过牌桌,朝众人颔首致意:“各位说笑了,劳烦大家来陪我太太消磨时光。”
“你们继续,我先去换过衣服,再来陪各位女士说话。”
他说着便要抽身离开,可林太太忽然抬眼望向他,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直勾勾盯着王先生,猩红的唇瓣微张。
“哟,王先生,不管什么时候,都惯会说话的。”
声音软糯黏稠,带着鼻音,裹在蜜糖里似的。
王先生目光扫过林太太手中捏着的“东风”,脚步顿住。
林太太收回目光,手肘支在牌桌上,托腮把玩着那张“东风”,气定神闲。
王太太笑着把王先生往楼梯口轻推:“你先去换衣服罢,瞧你这身上的灰。”说着还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转身时,恰巧迎上林太太抛向王先生的眼波——那眼神缠缠绵绵,藕断丝连的。
王太太面色不变,只抱起双臂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睨了林太太一眼。
方才还姿态慵懒的林太太立刻垂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牌面上的刻痕。
“林太太是个爱说笑的。”王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谁不知道我先生最是个木讷的人。哪儿会说什么讨喜的话。”
王先生微笑着朝众人点点头,转身快步上楼去了。
木质楼梯发出沉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太太眼珠转了转,忙上前拉着王太太坐下,嘴上嗔怪道:“你看,就耽搁的这会儿工夫,够我赢你多少钱了。”
王太太任她拉着坐回牌桌,落座时正对上林太太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视线交汇,一个唇角含笑眼底凝霜,一个低眉顺目指节发白。
牌局继续,周太太是林太太的下家,也跟着打出了一张“东风”。
“东风总爱凑热闹,可别吹错了方向才好。”
周太太说这话时难得抬头看了林太太一眼,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眼角堆起细纹。
又一圈结束,洗牌的哗啦声像潮水般涌来。
四下寂静,除了打牌声、洗牌声和偶尔的说话声,就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
陈韫正昏昏欲睡,门被打开,王先生换过衣服站在门口。
林太太望向王先生,抿唇一笑:“王先生这张‘红中’,大家可等了好久。‘红中’来了,牌桌也该热闹起来了。”
李太太脸色微变,立刻打出一张“红中”:“看来林太太今日手气差,红中全在我这儿呢!”
王太太冷笑一声,随手抛出一张“白板”,翡翠镯子磕在桌沿发出清脆声响。
周太太默默推倒自己的牌,露出底下暗藏的另一张“红中”。
牌桌上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王先生默不作声地在王太太身边坐定。
陈韫低头轻抚茶杯边缘,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忽地想起石柱上那句“妄身远去名利场”。
这园子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这名利场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连她也不例外。
窗外的夜色浓重起来,蝉鸣早已歇息,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蛙声。
王太太打出一张牌,声音平稳:“听说林太太前几日去了喜乐汇?”
林太太眉梢一挑,轻笑:“不过是去听听曲,消遣罢了。”
李太太忙接话:“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正经人还是少去为妙。”
周太太柔声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开心就好。”
陈韫默默听着,这些话像羽毛般轻飘,却又像每句都带着分量。
王太太的指尖在牌面上停顿片刻,才缓缓推出一张“发”字牌。
牌局又进行几轮,气氛渐渐恢复如常,可某种暗流始终在桌面下涌动。
陈韫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场皮影戏,每个动作都被灯光放大,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生动。
壁炉上的钟再次敲响,暮色完全笼罩了庭院,灯笼的光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王太太忽然推倒面前的牌,淡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李太太立刻附和:“是啊,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周太太起身整理衣裙,林太太却坐着不动。
她指尖摩挲着一张“红中”牌,咬唇看了一眼背对她的王先生。
王太太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夜色,背影挺直如竹。
陈韫也站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袋。
这局牌散了,又似乎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