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倒入杯中,声响在安静的前厅里算得上突兀。后厨的声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是无人出来。
故事讲完,贺清坐在桌前,看着泷玉给自己添茶,扯扯嘴角,说了一句谢。
“你的祖母也来过这里。”见贺清一副落魄样子,流金冷不丁开口。
贺清猛然抬头:“你说的是真的?”
他看向流金。流金还是一副有人欠他万两银子的脸,不过语气倒是不冲了,就是依旧硬邦邦:“一位老妇人,三年前来的,选的也是这张桌子,讲故事的时候说到她有个双腿断了的孙儿。”
“那、那我祖母她……”贺清有点语无伦次了。
浮生轻飘飘看过去:“吃了饭,就该过黄泉路了。不出意外,你的祖母已经过了奈何桥,投胎去了。”
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句:“良善之辈,便是投了胎,也能到个好人家,衣食无忧。”
听到这类似于保证的话,贺清这才松了口气:“祖母为人和善,下辈子也应当享福了。”
见对方听进去了,浮生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后厨。
贺清看着她进去,这才扭过头问了泷玉一个他疑惑很久的问题:“你们东家为什么……年纪这么小啊?”
泷玉呆了一下:“啊?”
贺清比划了一下:“那个模样……差不多也就及笄之年吧?”
泷玉沉默了一下,然后捂着嘴“噗嗤”一下乐了。流金默默转过头,徒留贺清在那边二丈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老人家笑呵呵地解释:“我们的两位东家都是这样,瞧着年纪不大,可实际上,我们连他们年纪的零头都不到呢。”
“唉呀,南仙爷爷你真是什么话都讲!”泷玉撇撇嘴,“要是让东家听到您提起前东家,她又该心情不好了。”
彭南仙捋着胡子,但笑不语。
不过贺清已经很成功地抓住了对方话里的重点:“您的意思是……你们东家活了很久?你们还不止一位东家?”
彭南仙两三句话透露出来的消息就像个钩子,成功勾起了贺清的好奇心。
瞧见话已经开头了,泷玉叹口气:“是呀,我们有两位东家。不过另一位——现在是我们的前东家——已经很久没在醉梦居了。”
“为什么?”
“因为他——”
“泷玉。”
浮生端着点了苏合香的博山炉从后厨走出来,淡淡地看了泷玉一眼。后者立马闭嘴,原本话多的人一下子成了鹌鹑。
贺清缩了缩脖子——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很明显,这位东家此刻心情不太妙。
“事缠于心久不解,会成疾的。”彭南仙看着她,温声说。
“我知道。”浮生将香炉放在厅堂角落的香案上,在一旁的空桌子那儿坐下,轻声道。“他也这么说。”
前厅里顿时气氛有点凝固。贺清左瞄一眼,右瞄一眼,再次缩了缩,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说你们在这儿演哑戏呢?闷的好像那个棉花,半天敲不出个声!”这时,火谷端着菜从后厨出来,张口就是大嗓门。“公子你也别在那儿跟知羞草一样缩着了,你要的八珍宴,赶紧趁热吃!”
热气腾腾的食物被端上桌,经炮、烤、渍等复杂工艺制成的八珍宴在桌上散发着阵阵香气,让人食指大动。一直到贺清被火谷催着开始动箸,前厅里的氛围这才又缓和下来。
在浮生看不见的角度,流金和泷玉极其同步地向火谷双手合十感谢——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火谷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了后厨,还不忘把彭南仙带走:“您老要是没事情干,就帮我把食材的收账算一下。”
彭南仙跟着去了后厨:“算账不是泷玉和流金的事么?”
火谷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您老就非得提江既望?刚刚浮生在这儿燃香,本来还好,结果突然就掐断了一根,给我吓了一跳。”
“不刺一下,她自己不会开口的。”彭南仙在后厨找了把木椅子坐下。“江既望出远门的时候没跟她说,又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浮生心里肯定不舒服。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得让她说出来她才能好过一些。”
火谷咂咂嘴:“好过那肯定是好过了,就是吧,我觉着咱们前东家要是哪天回来了,东家肯定得发好大的火。”
彭南仙笑了一下:“那就是江既望的事情了,他惹生气的,他自己负责把人哄回来。”
“那肯定的。”火谷摊手。“我可不会管他们俩的事情,我只是个厨子,唯一关心的就是客人爱不爱吃我的菜。”
而对此,贺清觉得应该没人会不喜欢火谷的手艺。
炮豚腹裹香枣,炸炖出肉香;捣珍取麋鹿脊,渍以酤酒;熬取风干,姜桂浸味……贺清觉得,上黄泉路前吃上这么一顿山珍海味,也是值了。
见贺清吃得津津有味,泷玉悄悄看了浮生一眼,见对方面色恢复如常,这才又开口:“怎么样,火谷姨的手艺好吧?”
由于嘴里还有食物,贺清只好一个劲儿点头,以此表达自己的认可。
将食物一扫而空是对厨师的最高褒奖。
待贺清吃完,浮生拿起放在门口的伞,递给泷玉:“送公子一程。”
泷玉接过伞,三两步出了食肆,看向贺清:“走吧,贺公子。我送您到那边去。”
贺清应了一声,跟着泷玉再次走入呼啸的风雪里。浮生倚在门口,看两人的身影淡去。
“流金,我方才是不是太凶了?”她突然开口问。
“东家只是因为前东家情绪不好而已。我们都知道。”流金面无表情地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回答道。
“不过老先生说得也在理,有时候说说前东家的事情,比压在心里要好得多。贺公子的祖母不也说过么,要学会忘忧。”
“谁要管江既望那个混球。”浮生看着食肆外亘古不变的天地,冷淡地开口。
流金:“那我回头把外面青石板路旁的竹竿上的灯笼都拆下来,换成店里一模一样的?”
浮生睨他一眼:“……江既望做的,不拆。”
流金难得笑起来:“您看,这么一说您又不乐意了。”
“……闲得慌?”
流金见好就收,不再提前东家:“为什么让泷玉送贺公子?”以往这种事都是他干。
“贺清没记起来自己怎么死的。让泷玉跟他聊聊,问出来,好把人送上黄泉路。”
“您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浮生没再说话,只是回身进了屋内。
而食肆外的青石板路上,贺清笑着对泷玉说:
“我啊,我再一次遇上了失控的马车,被撞倒啦。不过这一次我看见了来接我的祖母,也就不那么怕啦。”
命运的玩笑向来凉薄且频繁。或许,忘忧并再一次选择向前看,就已经是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文章中的八珍取自《周礼·天官》中记载的宫廷宴饮名菜清单。
八珍分别是淳熬、淳母、炮豚、炮牂(zāng)、捣珍、肝膋(liáo)、渍和熬。
(感觉第一个故事有点悲催了,但不知道怎么下笔改就只好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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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忘忧(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