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之回到营帐时,伙房的同袍们都已归来,却无一人歇息。见她出现,众人皆是一副震惊模样望着她。
她立在门口,被这场面惊得一怔。
二狗子率先跑到她跟前,急急问道:“哑巴,你这是去哪儿了?怎的一整天都没回来?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沈韵之看看他,又扫了眼围拢过来的众人,先是沉默片刻,然后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药包。
“去药房了?”二狗子疑惑道,“可我偷偷去瞧过,没见着你人啊?”
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胖老大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出去找他吗?你怎么偷溜去了?”
二狗子恼火地瞪他一眼,又转向沈韵之:“你一整天不见人影,胖老大以为你偷跑了,气得够呛!哑巴,你还是赶紧去胖老大那儿把事情说清楚吧,不然明天又得挨训。”
沈韵之早料到一日未归会惹胖老大不快,此刻见众人如此紧张,心下不免有些发虚。她把药包塞给二狗子,点了点头,便径直朝胖老大的住处走去。
营帐内灯火未熄。
沈韵之在门口停下,深吸一口气,才掀帘而入。帐内,胖老大正就着烛光捧读一本书。她无意间瞥见书名——正是赵瑾言给她的原本,她誊抄的拓本则被搁在一旁。
胖老大似早料到她会出现,头也不抬道:“知道回来了?”
沈韵之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胖老大举起书:“这是元帅给你的?”
沈韵之又点头。
胖老大将书合上放在一边,含住没装烟丝的大烟杆,眯着眼问:“哑巴,我问你,这些日子在伙房,可学到什么东西?”
沈韵之思索半晌,握拳举起胳膊,用力捏了捏手臂上硬实的肌肉。
胖老大见状,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些许。他用力吸了一口空烟杆,眯缝着眼,像位陷入沉思的老者。片刻后,他突然开口:“虽说我还是不待见你,但也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明日天一亮,就别在炊事营待着了。收拾收拾,去新兵营杨副使那儿报到,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杨副使?
沈韵之知道此人,是军中有名的“活阎王”,专司操练新兵。调她去那儿是何道理?
胖老大见她眉头紧锁,一脸茫然,冷哼一声,带着几分不屑:“老子早瞧出你小子有点溜须拍马的本事,没成想不过是让你送了一顿饭,竟给老子招来这么多麻烦!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复杂,“也不知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让何将军亲自下令提拔你。”
沈韵之仍是满腹疑云。
胖老大从桌上拿起一本墨黑色的折子递给她:“这是调令,收好了。至于你的军帖,明早我让二狗子给你。”
沈韵之接过折子,粗略翻看。确是要将她调往新兵营,折子上赫然盖着何将军的印信。
胖老大没看她脸上的惊疑,继续道:“好歹是从我炊事营出去的人,日后到了新兵营,给我好好听杨副使的话,别给老子丢脸!”
沈韵之收好折子,点头应承。
胖老大又将方才看的书递还给她,板着脸道:“莫要以为元帅对你另眼相看,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有时候,太扎眼,未必是好事。”
沈韵之接过书,抱拳深深一揖。
胖老大这才正眼打量她。见她眉目清秀,肤色虽比初来时黝黑不少,却仍显单薄。想到她日后要受的操练,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担忧。他轻叹一声,这一切皆是命数。至于前路如何,他已无能为力。
“回去歇着吧。”他挥了挥手。
沈韵之觉得他今日与往常不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但细看又觉不出异常,最终只得默默退下。
走出营帐,沈韵之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调令,确是何正卿所下无疑。
可她在军营时日不短,从未见过这位何将军。他怎会想起调走她?
难道是……赵瑾言?
沈韵之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觉不可能。她与赵瑾言相识未久,他怎会如此帮她?
她拍了拍额头,摇着头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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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沈韵之被调走的消息传遍了炊事营。一大清早,就有人搂着她的肩膀,七嘴八舌地道贺。
沈韵之只能嘿嘿傻笑回应。
离她最近的二狗子满脸兴奋:“哑巴,行啊!平日里也没见你干啥惊天动地的事儿,竟成了咱炊事营头一个升官的!真叫大伙儿刮目相看!”
“是啊,是啊……”旁人纷纷附和。
沈韵之不能说话,唯有笑着挠头。
二狗子唾沫横飞,眼里闪着光:“哑巴,出去后可不能这样!得把腰杆子挺直了,天天在心里告诉自己,咱不比那些新兵蛋子差!日后多立战功,争取当上将军!到时候,咱们整个炊事营脸上都有光!”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沈韵之明日就能挂上将军印。
沈韵之笑着,待众人打趣得差不多了,指了指窗外渐高的日头。
大家会意,知道做饭的时辰到了。一个接一个拍着她的肩,这才纷纷走向伙房。
待人散得差不多,沈韵之走到自己铺位前收拾包袱。刚收拾到一半,李莽忽然掀帘进来,见了她,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哑巴,听说你高升调走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沈韵之看着他脸上那毫无心机的笑容,想起与他同住这些时日所了解的脾性,实在不像城府深沉之人。若眼前此人并非她从前认识的李莽,那只能说他隐藏得太深。
李莽见沈韵之盯着自己发愣,以为脸上沾了东西,抬手擦了擦:“哑巴,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沈韵之回神,连忙摇头。
李莽虽觉她古怪,也没多问。他走到自己铺位前换了身脏衣服,便又出去了。
沈韵之思忖片刻,将叠了一半的衣袍放下,悄悄跟了出去。
李莽出了营帐,沈韵之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两人走在军营小路上,李莽遇见熟人,还笑着打招呼,举止自然,并无异样。
但一想到昨日他阻止自己去小溪边洗漱,沈韵之就觉得蹊跷。总疑心他是知道那里有人受伤昏迷,才故意阻拦。若顺着这思路想下去,这李莽就可能是敌国细作,一直潜伏在赵营伺机窃密。
沈韵之眼看李莽一路与人招呼,走过好几个帐篷,最终方向仍是朝着前方的小溪。她跟在后面,望了眼远处丛林掩映的溪流,隐隐感觉快要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她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就在李莽即将走到溪边时,他突然一拐,闪身钻进了旁边的树林,瞬间没了踪影。沈韵之立刻加快脚步跟上。
然而,她刚追出几步,一只手臂猛地横亘在面前,拦住了去路。
沈韵之猝然止步,抬头看去。只见许久未见的游击正站在眼前。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倒无其他异常。
游击放下手臂,走到沈韵之面前,用身体挡住去路,抱着胳膊,表情玩味:“看你急吼吼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沈韵之伸长脖子望了望那毫无动静的树林,心知此刻再追,李莽早已无影无踪。她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示意哪也不去。
游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哑巴,别装了。本将军问过老头儿了,他昨夜已经给你治好了嗓子。今天就算说话不利索,也不至于发不出声儿。要是让老头儿知道你这么糟蹋他的宝贝草药,”他凑近一步,语气带着恐吓,“下回见了你,非把你剥皮抽筋泡药酒不可!”
沈韵之只觉得后脑勺青筋直跳。这游击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总跟她过不去!不是威胁就是戏弄。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何处能吸引他的“注意”。
她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艰难地开口:“将…将军,莫……莫要取笑属下了。”声音嘶哑滞涩,如同破旧风箱,带着明显的撕裂感。
游击听见她开口,明显愣了一下。他方才本是戏言,没料到她真能说话。这声音虽沙哑刺耳,却像一股奇异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心口,让他瞬间失神。
游击猛地甩头,想驱散心头那股莫名其妙、令人心悸的异样感。沈韵之见他突然像中了邪般摇头晃脑,吓得立刻又退一步,拉开安全距离。
游击抬眼瞧她:“你躲那么远作甚?”
沈韵之尴尬地笑了几声,哑声道:“将……将军,您若……若无事吩咐,属下……就先回了。伙房……还有许多活儿……胖老大若……若见属下迟了,定要责罚的。”
游击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他走到沈韵之面前,板起脸:“哑巴,如今你嗓子好了,想让它彻底好利索、永不再犯,就给我放聪明点!”
沈韵之连连点头,一脸诚恳:“属下……明白……”
游击反倒愣住了:“明白?你明白什么?”他还没说呢,她就明白了?
沈韵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将军……放心……属下昨夜……只在河边……洗了个澡……然后……一直在老军医那儿……治嗓子……其余的……什么都没看见。”
游击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傻乎乎的,脑子倒转得挺快。记住,要是敢把昨夜的事说出去半个字,我就……”
“就让属下……变成一个……真正的哑巴……永远……说不出话。”沈韵之接口道。
游击更加满意:“知道就好。”
沈韵之试探着问:“将军……属下……现在……可以退下了吗?”
“嗯,下去吧。”游击挥挥手。
沈韵之如蒙大赦,立刻抱拳行礼,脚下像抹了油般,瞬间溜得没影。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游击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那片风平浪静的树林。他脸上方才面对沈韵之时的嬉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深沉老练。他凝视片刻,再转回头时,所有表情都已收敛,只余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负起手,慢悠悠地踱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