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天亮,沈韵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营帐。二狗子等人四仰八叉躺在通铺上,露着光裸的上身,棉被随意搭在肚子上。
沈韵之走到自己铺位前,把二狗子伸过来的脚推回去,这才和衣躺下。她闭眼枕在被褥上,累得连被子都无力抽出,只拿了件单衣盖在肚腹间。
营帐里睡的都是伙房的人,个个精壮大汉。白天累得要死,夜里鼾声便雷动如潮。
沈韵之躺在床上,身体因过度透支反倒感觉不到困意了。背着几百斤的长弓围着校场跑了十圈,本以为能歇口气,谁知赵瑾言又拿起长矛要同她过招。
她哪是他的对手,对长矛更是一窍不通。面对他的攻势,除了狼狈闪躲,便只剩硬生生挨打。
赵瑾言见她技艺生疏,非但未留情,反而又添了几分力道。长矛结结实实抽在背上,那一瞬,她只觉灵魂都似要被震出躯壳。
如此来来回回挨打了一个时辰,他才收矛,看也不看她,只丢下一句“明夜继续”,便转身离去。
她瘫坐在地,喘着粗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回过神,咀嚼那句“明夜继续”的含义。
他为何对她这个火头军如此上心?一个连弓都拿不起的人,既上不了战场,更无甚用处。
沈韵之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叹了口气,毫无睡意,索性起身点灯,抄写赵瑾言给她的那本书。
书不厚,她已抄了近半。若非今夜在校场耗费太多时辰,本该今晚就能抄完。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若加紧些,应能在天明前抄毕。明日,便能将抄本呈给他了。
……
翌日,沈韵之照例早早去了伙房。未料今日竟有人比她更早。
看见已在灶前煮粥的胖老大,她愣了一下,随即走到一旁洗菜。
胖老大瞥见她蹲在地上的身影,眼神复杂。
沈韵之这几日的行径,他一直看在眼里。虽不会言语,身板也瞧着单薄,却总默默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他虽不喜弱者,但这份勤勉,倒也让他刮目相看。
胖老大把腰间的大烟杆叼进嘴里,粗声喝道:“哑巴,过来!”
沈韵之看他一眼,有些愣怔,还是依言过去了。
胖老大将手中的大铁勺递给她:“拿着。”
沈韵之困惑地望着他。胖老大斜睨着她:“怎么?不会?”
见他态度强硬,沈韵之不敢耽搁,赶紧接过铁勺。她不知如何是好,自打入伙房,便知这里的规矩——这掌勺的铁勺是地位的象征,向来握在他手中。且他的厨艺确实精湛,经他手的饭菜,比她这些年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
今日他竟让她掌勺?莫不是想传她衣钵?还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折腾她?
胖老大自是不知这片刻功夫沈韵之心头已转过多少念头。虽知此举会令她不解,但他决定的事,从无需向人解释。
他抓了把盐撒进锅里:“左三圈,右四圈,就这么来回搅。我说停才准停。”
沈韵之点点头,依样搅了一次,抬眼看他,想询问这样是否可行。
胖老大哪知她心思,见她停下,瞪眼吼道:“嘴哑了,耳朵也聋了?说了左三右四……谁他妈让你停了!”
沈韵之悻悻收回目光,只得继续搅动。
胖老大看她搅了一会儿,觉得力道尚可,便转身去准备待蒸的馒头。
近半个时辰过去,白粥已飘出香气,瞧着该出锅了。可胖老大迟迟不喊停,沈韵之怕挨骂,也不敢问。
如此反复搅了数百圈,高举的胳膊几近麻木,胖老大才开口:“知道我煮的粥,为何总比旁人的好喝?”
沈韵之一边搅动,一边摇头。胖老大继续道:“水是一样的水,米是一样的米。只一点不同——我煮粥时,会这般不停搅动。旁人见锅大粥多,往往盖上盖闷煮。我不,定要等水沸米软,再一点一点熬出米油。”
“早先有人见我如此,也跟着学。可他们熬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嫌锅大勺沉,搅起来太累。我不一样,每次必要熬到火候足透才停手。所以啊,他们学得再像,也熬不出我这粥的滋味。”
“不是我夸口,没这两下子,能镇得住你们这帮小子?哼,做梦!”
他依旧是一副目无余子的模样,但这番话,却让沈韵之心头微暖。
他说得对,米水无别,唯功夫深浅。只要肯下足功夫,定能做得比人强。
无论周遭的人比她强多少,若她能做他们所做,且十倍百倍地去做,终有一日,必能成为军中强者,让任何人都再不敢小觑。
沈韵之对着翻腾的白粥出神。胖老大背对着她,未看清她神情,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停吧,盖锅盖。再添把小火,别让粥凉了。”
沈韵之点点头,将厚重锅盖盖上。
待从灶台下来,她的胳膊已麻木得不听使唤。碍于胖老大在场,也不敢明目张胆揉捏,只能悄悄攥拳,试图缓解那针刺般的麻痹感。
胖老大自然没漏过她的小动作,眼角余光扫过她的手,道:“一把铁勺都抡不利索,还想扛起大弓?省省吧,安生待在火头军混口饭得了。横竖你也无处可去。”
沈韵之登时恼了,睁大眼睛瞪着他。
刚对他生出的几分好感,顷刻又被击碎。
为何他总说她不行?她自知孱弱,可这几日拼命苦练,气力分明已长进不少。假以时日,定能追上营中那些人!
胖老大哼道:“你也别不服气。这营里哪个不是赵国拔尖儿的人物?没点本事能进军营?他们待的年头都比你长,大大小小的仗,少说也经历了几百几千回,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拿什么比?”
他猛吸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话是难听,可我还是要说。听不听在你。战场不是儿戏,一脚踏进去,就难有回头路了。哑巴,你年纪轻轻,脑子也不笨。听我一句劝,天下之大,何处不能谋生?养好身子,就寻个别的出路去吧。”
他的话虽刺耳,沈韵之却听出了几分教导之意。此刻的他,像极了历经沧桑的长者,将一生所得倾囊相授。
她明白,战场非儿戏。留下来,日后便是无尽的鲜血与死亡。
可她不能走。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留下。
伙房陷入沉寂。沈韵之不能言,胖老大也失了继续说话的兴致。
她立在灶台后,怔怔望着某处出神。胖老大见了,竟也未动怒,由她去了。
直到二狗子领着其他人陆续进来,伙房才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生机。
众人忙碌依旧,除了沈韵之与胖老大,无人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一切如常,只是两人心境已悄然不同。有了这番心灵的交集,日后彼此再难忽视对方。
或许相处模式依旧,但心中皆知,对方于自己,已是特别的存在。
如同胖老大之于她,还有……赵瑾言之于她。
又是忙碌一日,天色擦黑时,沈韵之仍是最后一个离开。
这次与往日不同,她在里面耽搁了近半刻钟,才掀帘出来,手中拎着一个檀木漆盒,盒面上绘着繁复的花纹。
伙房有许多给将军送饭的食盒,上次胖老大让她给赵瑾言送饭时,她特意记住了他用的餐具样式。
她做了几样点心,心下却犹豫是否该送去。毕竟人家是将军,未必看得上她用伙房边角料做的东西。
可转念想到他这些日子毫无所求的相助,心中又过意不去。带些点心去,权当是讨好,毕竟日后还要常打交道。
尚未彻底想明白,人已拎着装好点心的漆盒走了出来。待走到校场门口,看见伫立其中的赵瑾言,一路上打好的腹稿,瞬间忘了个干净。
她深吸一口气,心一横,抬脚走到他面前。
赵瑾言看着一脸“视死如归”的人,眉头轻蹙,上下打量一番,见无新伤,才将视线落在她手中的漆盒上:“这是什么?”
沈韵之说不了话,便将早已备好的纸条递上。
赵瑾言接过展开,一行隽秀小楷映入眼帘:“将军,谢您连日指点。此乃属下亲手所制点心,聊表心意,万望不弃。”
都说字如其人。他原以为眼前这人不过识得几个字,未料竟写得一手如此灵秀飘逸的好字,刚劲中透着清逸,是他见过最有风骨的字迹之一。
沈韵之见他盯着纸条不语,以为嫌弃自己送的东西寒酸,不由怯怯地将漆盒往身后藏了藏。
谁知赵瑾言忽又问道:“什么东西?”
沈韵之一愣,有些不自信地将漆盒重新捧出。
赵瑾言接过,掀开盒盖,几碟色泽诱人、样式各异的糕点整齐摆放其中。虽不知如何制成,但盒盖一开,便觉清香扑鼻,想必滋味不差。
他合上盖子,将漆盒放在旁边石墩上,抬眼看她:“准备好了?”
沈韵之知他问的是训练之事,点了点头,主动背起那沉重的长弓,开始绕着校场奔跑。
赵瑾言见她如此乖觉,唇角几不可察地抬了抬。见她速度明显比昨日快了不少,这才一身轻装,跟了上去。
沈韵之见他突然出现在身侧,疑惑地看了一眼。
赵瑾言目不斜视,只道:“我去前头等你。”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奔去。
沈韵之抬头,望着前方眨眼间便远去的身影,一咬牙,脚下又加了几分力。
这般**裸的挑衅,她若不迎头赶上,可真要丢尽胖老大的脸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