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枪循着记忆穿透敌人的肩膀,褚归云捂着自己被长箭刺个对穿的胳膊,视野模糊不清。
连片成堆的人红黑一片,暮色飞沙,滚滚硝烟散在风中,最后一根战旗难堪重负地下坠落在尸体上,玄旗没身,一点声响也无。
不疼。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做一个引人发笑的蠢货的梦。
褚归云看着那个自己走回军帐,眼底冰凉。这里是面朝北疆的朔关,他被“流放”的边境。
褚知川扣下了运往北四州的粮草在路上却谎称这些东西已经被烧毁,是朝上主和派声势浩大地叫他停手,是一次次毫不客气的急诏令。
主将不退,一群人熬到天上再次飘下大雪,所有的米缸都见底,活老鼠也抓不到一只。
然后……然后褚知川久突兀地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死得干脆利落。华京以一个小小的甘家为起点开始死人,抄一户,反对声便少一点。
一个面容温和静美身着宫装的女人出现在梦境中,她站在帘后看着哭闹不止的稚子,微微一笑:“你们这些人,怎么比我还不在意大雍存亡啊。”
甘悯。
月光落地,褚归云捂着头睁开眼,周身只余下早已凉透的酒气和如细窄弯刀般的月亮施舍的一点光芒。
嘴角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褚归云赤脚踩在地上,整个脑袋宛如被人狠狠抻在扎满钉子的木板上,额角血管纵横凸起。他闭了闭眼,一时间竟哑然无言。
对,对,都是意料之中,根本不值得他在为此纠结难过。
“展义。”
守在暗处的展义如影子般出现在褚归云面前,满脸拘谨的模样看得褚归云把抱有的最后那一点点希望也彻底丢掉:“人去哪了?”
展义立马反应过来这个“人”究竟是何许人也,还未张口便听得门口凌乱的脚步声带着呜呜嗷嗷一阵乱响。
“别别别,我自己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休息的?”
甘悯端着托盘回头低声喊道,同时极为艰难地用膝盖顶开没有上锁的房门,而后便和周身气质宛如要点爆整个院子的褚归云面面相觑。
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不?
甘悯谨慎地看了一眼托盘上简陋无比的醒酒汤和长寿面,对自己的魅惑菇麻痹计划产生了一点点质疑。
太像了。那天褚归云提起那本充斥着乱七八糟白日梦和黄日梦的话本,甘悯又重温了一次此惊天动地的大作。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和褚归云之间那条斩不断的镣铐,应该会瞠目结舌大叹:“代了!”
“醒的真是时候。”甘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率先放过自己扛不住事的胳膊和双手,同时用手背试了下汤的温度。
“今日我对不住你,没想到那些东西混在一起这么醉人。”她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就见褚归云宛如游神般目光僵在自己身上,便凑到他面前又晃了晃自己的手,“你……做噩梦了?”
极其浅淡的柴火气随着甘悯的动作窜进褚归云的鼻腔,褚归云回神后下意识摇头,冷着一张脸:“你现下分得清糖盐了?”
他可没忘甘悯从前煞费苦心调制出来的毒药。
屋内登时安静得只能听见蝉鸣,甘悯缩着脖子向后退了一步,而后极为诚心地举起四根手指,傲骨铮铮:“那是意外!这次有厨娘陪着我,肯定没问题的。”
褚归云抬手把她的手指按下去两根。温热的触感将他从梦境唤醒,又见甘悯耷拉个脑袋生怕自己又犯错的模样,脸上生硬板正的线条悄无声息地被软化。
“出息。”丢下一个字,褚归云对着净房的方向扬了下下颌,抬手抹开甘悯脸上落的黑点,把人抹成个花猫后才道,“这个时候只有吴刚在砍树,可没有神仙听你发誓。”
甘悯茫茫然瞧见褚归云指腹上黑黑白白一片,咬着后槽牙咽下这口气,噔噔噔自己往净房那边跑去。
跑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噔噔噔跑回桌前,自己喝了一口醒酒汤,动手小心翼翼地地挑出来一根面咽下去:“面一直放着看会坨的!真的没毒,趁热吃吧。”
鲜香浓郁的清鸡汤中卧着素面,青葱被细碎地切成一小段,两枚上宽下窄形状有点奇怪的溏心蛋躺在上端,青菜被摆得极为讲究,侧面橙红胡芦菔成片,雕着个吊儿郎当贼兮兮的笑脸。
甘悯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远处,脑袋的抽痛逐渐平复下来。褚归云拿着明显长于一般木筷的筷子,有点无从下手。
他没动那两枚长得奇怪的溏心蛋,暖汤素面卷着麦香入口,自睡醒便急跳不止的心脏重归安宁。
原来会做饭,只是故意在整他。
甘悯洗干净脸上被褚归云搓得乱七八糟的灰,迈步走在廊上,尖细的月亮泛着辉光,直勾勾切向黑沉的幕布。
八月初一,月弯钩。孤极生威,金秋定鼎。
甘悯看着碗里剩下的两个爱心,深吸一口气后抱臂看向半阖双目靠在椅背上小憩的褚归云。
这面本就没有什么大肉,顶多能喝个鸡肉的味道,偏偏又留着两个蛋不动,必然是在警告她不要多想了。
正是她思绪乱飞,最终落地变成“不要痴心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时,褚归云睁开眼,神情严肃认真。
“它们为什么长这样?”
甘悯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视线挂上碗里两个苦哈哈的溏心蛋,嘴角一抽。
忘了,这时候还没给这上宽下窄由钝到尖的图形赋予什么特别的意义。
甘悯拉着褚归云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笑眼弯弯:“殿下,有没有感觉到有东西在扑通扑通跳?”
五指指尖下意识松了力道,肌肤的温热透过衣衫传到掌心。隔着血肉,又非脖颈手腕处,如何能感知到跳动?
褚归云垂目,聒噪的蝉鸣声中,本不该存在的心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一下一下,从耳侧敲到掌心。
清辉入窗,遥遥散漫地落在衣着格外简单的甘悯脸上。毫无防备的笑脸,与梦中那张包容而又无奈的笑颜重合。
“嗯。”褚归云听到自己的回答。
甘悯的指尖隔空点了下他的胸膛,又指向碗中那两个露出一半脑袋的溏心蛋:“此物形似人心。”
语罢有些纠结为难地开口,抛开那些一心一意的词儿说道:“今日你是寿星,从前朔关难守,而今豺狼环伺。我呢,大人不记小人过。”
甘悯拱手一拜,而后作抱拳的模样:“褚归云,生辰吉乐。岁岁松茂,朝朝春晖。此生,宏图必成。”
她早已不大乐意祝人活得长长久久,不过若是褚归云,倒也无碍。
褚归云定定看着豪情万丈的甘悯,耳侧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彻底掩盖窗外不止不休的蝉鸣。
……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感到兴奋和喜悦?
等他从深不见底的茫然中回神,手臂已经将甘悯牢牢圈在怀中,两颗心脏前所未有的近,诉说着或许这辈子二人都不会开口说出的话。
甘悯的手掌在犹疑片刻后,还是回应了这个有些突然的拥抱,掌心贴着他的脊背,双唇微张,带着浓浓的打趣意味:“褚归云,你还笑那话本子里的男主角。”
谁都一样,她也一样。这样一个拥抱,就能动摇她出走的决心。
“巧舌如簧。”褚归云闷声回应。
直到二人分开,那两颗凉透了的溏心蛋也不好再入口,被甘悯劈手夺走:“两个没熟透的鸡蛋算什么,我的另一份生辰礼,方才你起身时没看到?”
一个精致小巧的匣子被放置在床榻的最里端,连一把锁都没有,入目的纸上画着两张笑脸。虽都是圆圆呆呆的脸蛋,其中一个唯有嘴角向上一点点,另一个却做了个眨眨一只眼吐舌的俏皮动作,谁是谁一眼便知。
褚归云看了一眼昂着下巴静待被夸的甘悯,想了想那个场面,不由得轻笑一声。
甘悯抱着褚归云的胳膊晃了两下:“快快快。看看下面是什么。”
她知道褚归云肯定会喜欢的。
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在一沓又一沓毫无雕饰的白纸上,从上到下,是所有她还能想起来的有关大雍的东西。
“我呢,知道的不少,可惜出身差了点。”甘悯毫无芥蒂地抽出其中一张,扫了一眼上面的东西,“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送给你。”
褚归云尚且还没开口,她便如同马上又要遭受问询的小罪犯一般,这回老老实实竖起两根手指。意为对天对地,天地为证。
“这里面的东西是我循着记忆写的,有的兴许会变,你看着用。我没拿假消息糊弄你啊!”
这时她才发觉褚归云始终愣愣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不言,一时间怒从心中起,右手正要拍在褚归云肩膀上,一时不查便又被闷到褚归云怀里。
“你要离开我吗?为什么给我这些?”发颤的问句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到甘悯心口,她深吸一口气,安抚似的一下下轻抚褚归云的脊背。
“你知道的,我很怕麻烦,也不爱动脑子。”甘悯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不改色地解释,“我想通了,不会再寻死了。”
[捂脸笑哭]最后一顿断头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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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且看人痴心错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