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王一事了结,江州刺史魏德明,督水使曾兆以及一众涉案大小官员因涉嫌谋逆尽数问斩。
江南道,剑南道,黔中道一时之间风云巨变,人人自危。
直到深秋,朝廷派了巡查使下来,抚慰各道,各地官员才稍稍安定下来。
晨起,顾却月敲开水缸里的一层薄冰,用水瓢舀出带着碎冰的水,放在炭火上温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不知要替朝廷涤荡多少旧尘。
简单盥洗过,顾却月穿上搭在屏风上的青色公服,三千青丝挽了个单髻,出门上值去。
曾兆问斩后,督水监主官空缺,署衙内一切事务由督水丞丁玉堂暂领。
出门时耽误了些功夫,顾却月一路小跑进角门,压根没注意正门的楹联下站了个人。
“顾水丞”,那人开口。
顾却月一脚踏进角门,听到声音的时候迟疑一下,心道:“这人怕是叫错了,现下衙门里只一个水丞,姓丁。”
见顾却月头都没回跑进值房应卯,陆钦亮了州府令牌给看守正门的衙役。
等他进值房时,顾却月已经出来,应过卯后一脸轻松,这才看见陆钦。
连忙拱手道:“陆大人。”
而后才想起来,陆钦在江州打了个漂亮仗,此番回京述职,不敢说再进一级,至少功过相抵,不必再回贬谪地了。
有疑问,但没问。
与她无关的,仅能满足一下好奇心的事,不必打听。开口只问:“大人来找丁大人?”
“不是,我来找,顾水丞。。
“顾水丞”,陆钦又重复道。
“送告身的人在驿站,我比他们早一步,先给你报个喜。”
“不用谢,我就是在陛下面前把你做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擢升为水丞是陛下的意思,待会儿谢恩记得把头磕响一点。”
说着,身着浅青色圆领公服的吏部令史已经在一名皂隶带领下进到督水监来。
“敕旨。”
“门下:正议大夫行吏部侍郎臣某等言。”
“朝议郎督水主事顾却月,夙夜在公,恪勤匪懈。”
“夫澧水之治,国之所重。可依前功,授都水监督水右丞。主者施行。”
连顾却月都是刚得知的消息,更不用提旁人。
先前水督及右丞谋反,整个督水监如履薄冰,今破格擢拔右丞,说明陛下没有因曾兆的事牵连都水监,是天大的好事。
笼罩在衙门上空的阴云随着北风的到来被吹得烟消云散。
有人打趣道:“顾水丞,这么大的好事,得给大家散喜钱才是啊。”
“谁说不是呢。”
其实不光大家伙儿,吏部的令史远道辛苦,肯定要给些程仪。
不巧顾却月今日出门匆忙,不过就是不匆忙,她也不会随身带许多银子。
众人簇拥中,一只大掌抓了满满的铜钱碎银子捧在手心,“这儿呢,这儿呢,都有份。”
众人有序从陆钦手里取过喜钱,等应付完他们,陆钦又往顾却月手里塞个红封。
顾却月会意,送令史出二门。
“一点程仪聊表心意,上使路上买碗茶吃。”
令史推辞,“分内事,哪里能要顾大人破费。”
“上使一路劳顿,一些碎银子,万望笑纳。”
一来一回间心照不宣,礼数周全。
顾却月人虽在江州,但进水丞是连升数级的大变动,拜命之礼虽有减免,但一套流程下来,一日也就过得差不多了。
设宴毕,顾却月送罢同僚,结了银钱,走出望江楼鎏金铜钉漆门。
望江楼外,人群熙攘,时值冬至节,街上满是商贩。
一日之间从九品主事跃至督水监右丞,顾却月现在有些恍惚,于是站在望江楼青石阶上倚着石雕避水兽吹了会儿风。
风是凉风,但扑在脸上,却是和煦的,让人想起景明元年燕京礼部南院榜下的春风。她饮了些酒,朦朦胧胧看见看见江边站了个萧肃的身影,长身鹤立,与周遭玩乐的人格格不入。
残酒未消,顾却月有些飘忽,但是清醒的,一眼就认出那人是陆钦。
连忙穿过长街,到江边的去。
“未与大人道谢”,她打的是个谢礼。
抬眸间陆钦见她面颊上的红晕,比席间更甚。
佳人醉颜酡,云鬓绕春山。
只一眼,霞色好像飞起来,悄无声息、微不可见的在陆钦脸上落下几笔。
他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立刻垂下,生怕唐突了。移开眼道:““捎个口信儿的事,不必行此大礼。”
升任水丞是陛下拔擢,天子恩赐,即使陆钦从中出力,但彼此心里明白即可,万不能说出口。
她要谢的,是另一桩事。
“谢大人为下官准备的银钱及程仪。”
“零碎银子,不值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江风吹得人欲醉,酒劲儿上头,心底的话便不能借用理智压住。
“大人,怎的又回来了?”
顾却月一开口,陆钦便知她是真的醉了,她只有在不太清醒的情况下才会说些与正事无关的话。
若同她解释,明日一早定是什么都记不得,但陆钦还是道:“功是功,过是过,陛下因当庭忤逆将我贬黜,这桩事还没了。”
“况且,还不到我该回去的时候,在江州闲上一阵子挺好。”
“可是还有秘令?”
陆钦笑不答话,只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顾却月虽有醉意,但行走尚自如,摇头道:“不敢劳烦大人,应是下官送大人上车才是。”
而后回头看了看水泄不通的长街,“马车呢?”
“没套车,我走来的。”
“走吧”,陆钦道。
恰逢冬至,街上到处是卖彩帛的。摆摊阿嬷连生意都不用张罗,年轻男女纷纷围着小摊挑选中意的。
望江楼前摊子格外多,停下脚步买东西,人潮自然流动不起来。
陆钦并不着急,放慢脚步,张望每个摊子上都在售卖什么。
卖“冬至俑”的老婆婆见人潮中一男子努力隔开人群,给身侧女子腾出些空间来,便知是怎么回事。等二人走进了,吆喝道:“小郎君,可来看看陶娃娃。”
娃娃小巧精致,成双成对,不肖解释,陆钦知其寓意。
他摇摇头,道一句不必。
奈何街上实在嘈杂,老人家年事已高,听不清陆钦说的什么,更加卖力介绍起陶娃娃。
顾却月走在前面,回头,看见陆钦正在停在陶娃娃摊子前,她折返回来,语带笑意,“陆大人可是要送人?”
“全福老人捏的泥人格外灵验,冬至团圆,赠与心上人最是合宜,陆大人好眼光。”
她每说一句,陆钦的眸色便暗淡一分,最终把陶娃娃放回去,从摊上挑了个如意云纹的玉坠,握在手心掂量了一下,觉得不合适,放下换了个方端石砚台,递到顾却月手中,“随手买的,恭贺升迁。”
说罢对阿嬷道:“银钱不用找了。”
陆钦给的银钱买方砚台多有富裕,阿嬷以为陆钦是忘了,追上陆钦说什么也要把一对儿娃娃塞进他怀里。
陆钦没法子,只得收下。
出了长街,游人逐渐稀少,等进了西三巷,街上静悄悄的。
陆钦与顾却月一左一右走着,他一臂揽着两个娃娃,慢悠悠陪着她多逛一会儿,全当醒酒。
两只娃娃都穿了绯红的袍子,轮廓圆润,正对方才阿嬷那句“和合美满,白首同心”。
有一瞬间,陆钦觉得他醉了,醉的比眼前人还要厉害,竟生出送顾却月一只娃娃的荒谬想法。
他看不明白自己的心,准确来说在过去二十余年里,他从未发觉自己有这样的情感。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三年燕京春日里,不经意瞥见绯罗披红的新科进士的时候吗?
是在三河监舍看见提着腰刀闯进的一抹月白的时候吗?
还是在刚刚,在临江的木栈上看见她醉后脸上生出红晕的时候?
就在他的右手将要抓起一只娃娃的时候,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像兜头浇下一盆冰水,陆钦瞬间清醒。
不行,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她是否有意,现在醉了,怎可趁她醉时试探?
她是新科进士,如今仕途一片光明。大好前程,大好年岁,不能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
更何况新朝初立,边境多有不臣之心,他身边满是刀光剑影,不知何时要到边境打上个三五载,怎敢耽误佳人。
顾却月悠悠然走出好几步才发现陆钦没跟上,走回去问道:“怎么了大人?”
陆钦轻叹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平静无波。
“昔时却月凌关去,今日长风送月还。”
“却月,攻守兼备,刚柔并济,有破云斩浪之势,是个立得住,行得远的好名字。”
顾却月一笑,唇角弯起一个极轻柔的弧度。
她转身站到陆钦身侧,身上酒香还没散去,清冽而悠长。
陆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残月悬于中天,四周不见星辰,孤零零挂在巷子尽头。
月辉是淡的,无声为巷中男女覆上一层银色的薄纱。
陆钦忽然明白了,却月二字于孑然一身的人而言,不做他解,只是某日一人站在月下时的感怀。
“是缺月,是却月。”
程仪:以补贴差旅费的形式给的赏钱,既维护朝廷体面,又照顾到实际人情。
昔时却月凌关去,今日长风送月还:化用唐朝边塞诗人李益《暮过回乐烽》中的两句:昔时征战回应乐,今日从军乐未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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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