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霄思忖片刻,还是选择先顺承了他的游说:
“我可以答应你,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没弄明白。你这次归降朝廷的目的是为了暗中救出原先的山匪头子龚康泰?你们为什么会打算救他。”
“很简单,林主公当下需要各路人才。龚康泰能领人在德安府周遭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足够说明他有做事的才能。归降朝廷他只有个死字,但在林主公这儿他仍可有活路。”
赵严崇解释到这一步,赤红霄心里已明白了个透彻。
这一切事情的原委都是他们刻意设计,赵严崇既有那胆子只带五百亲信假意投诚,其后自然也设计好了脱身之法。
棋都下到这一步了,她正在棋局间,不随之入局,还要等到何时。
“如果林青瀚可以让我重新见到婳伊,成全我心里这点牵挂,我愿意跟你们走,反正我已经腻烦了待在安南军中。
我说过无数遍,我只想寻人无意婚配。可我在军中尽心尽力,他们却是这般对我……”
赤红霄动容不已,神色也不免跟着伤神了起来。
“我可以走,只是我的宝剑和我的一些亲信还在安南军里,我总得回去把他们带来才能安心。
安南军的将领全没一个好东西,不仅想强要我嫁人,还成天觊觎我的宝剑,我不能便宜了他们。”
“这点小事合乎情理,我们当然会成全你。不过陈兄弟,很多事情口说无凭,你既知晓了我们的盘算,就这样放你再回军中,我们岂不成了蠢蛋?”
赵严崇止不住冷哼一声:“你既有意,就应当表点决心。”
“你想让我怎么表决心?”
“很简单,之前被朝廷派来我们这儿训兵的宋千户,他和他的手下如今已经让我们给抓了。你若有意和我们成为一路人,就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他。”
赵严崇讲至关键处,起身正色道:“你回去取剑带亲信,若是闹出了什么事端,我们会即刻把宋千户的手下放回军营,把你杀害宋千户的事迹大肆宣扬。”
“你不知道吧,这宋千户可不是一般人。他们这些军户出身的人世代下来多少沾亲带故,他的堂弟宋明远,可是安南军王顺慈主帅的女婿。
而他的亲兄弟宋元长,正是平阳王身边最紧要的亲信。你若杀了他,其后触怒的人可远比你想得多。此人一杀,你今后也休想在安南军内安然无恙了。”
他一句句解释清楚了其中要害,也一步步地凑近了她。他的眼神锐利如刃,想要威逼着她斩断后路。
“怎么样,这世上没什么选择是可以留有后路的。你若是不表明自己的决心,我们又凭什么信你。”
“所以你才把我带到牢内?”
赤红霄瞧见他那挑衅似的凶狠眼神,同样也回以了他浓烈的杀意:
“我赤红霄行走江湖多年,什么人没有杀过,何况是这一个宋千户。赵严崇,你该不会以为我赤红霄怂了吧。”
赵严崇看她答应得如此爽快、丝毫没有迟疑扭捏之色,遂也放声大笑道:
“好!这才是我们的好兄弟,痛快!三浩,同里头的人说一声,把宋千户和他的手下押上来!”
“是。”
一直默然侍候于角落的张三浩惨白着脸色,走向了牢房暗处。只不一会儿,那暗中窜动出了几团黑影。
等到那几团黑影走至光处时,安南军派来的宋千户和他的手下已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布条,只能发出不成语调的呜咽声。
押送他们上前的两人里,除了张三浩外,余下的那人她竟然瞧着眼熟。赤红霄定眼一看,才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她沉着嗓音,几乎要冷笑着发话道:“张安生,果然是你。我当初就隐隐猜到,你不会那么容易死。”
张安生回以她肆意与得逞的笑意。在她身侧的赵严崇饶有兴致地催促她道:
“陈兄弟,大家都是一伙人了又何必见外,还不给弟兄们瞧瞧你的决心吗?”
赤红霄眼神一凌,在赵严崇话音未落时就走到了宋千户跟前。
宋千户见她拔出了腰间佩剑,挣扎呜咽的动静变得更强烈了。他惊恐地瞪着双眼,努力摇头想要说些什么,但赤红霄没有给他时机表露遗言。
手起剑出,一道刺目的冷光闪过,随之是溅起的血迹。她利索狠厉地划过了宋千户的脖颈。
剑痕足够深,他脖颈处的鲜血顷刻间喷射了出来,沾了她一身的血污,但赤红霄浑若无事,眼都没眨。
她缓缓地转过身,赵严崇见她杀人杀得如此爽快,眼中厉色不减,心中更笃定了赤红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绝人物,正是同他们一处的人。
赵严崇舒心痛快地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好!我们的好兄弟,此等乱世时节,我们差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物!”
赤红霄摸出衣襟间的绣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了剑上血痕。她冷着嗓音阴沉着脸色对他们说道:
“给我寻件颜色相近的衣物来,杀人之后最麻烦的就是沾血,不能让其他人发觉我今晚杀人了。我明日还得干净着回军营里呢。”
“好,这都是小事。你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在安南军将士的屋里放好了迷药,他们今夜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
“算你做事还算缜密。若无旁事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我回去后,能带的亲信和宝物我都会带。”
“好,三浩,送送陈兄弟。”
赤红霄没了久留的心思,抬步就想走出这晦暗交织的牢房。赵严崇并没有阻拦她,交代了张三浩一声后,由着赤红霄主动结束了今晚的面谈。
今晚的一切在悄然中归于了寂静。
张三浩在把她领到对应的房门后,抽身便表示要替她寻对应的衣物。等到张三浩把衣物带来时,赤红霄早已把门留好了缝,省得他再敲门询问,多费一道工夫。
“陈大哥,还好你在军中并不穿妇人衣裙,想要替换也容易。这是我的衣服,希望你不要介意。”
“知道了,你放下吧。”
坐在灯前的赤红霄并没抬眼多看他,只是在反复端详着自己的佩剑出神,仿佛在检查那上头是否仍有残留的血迹。
她盯得仔细认真,手中的佩剑被她擦拭得光亮如银,清晰地映出了她脸上的血污。
对武器那样仔细的人,却还安然容许自己一身脏污地静坐着。这般场面怎样瞧都有几分怪诞。
“陈大哥,我真羡慕你。”
张三浩把这话说得动容无比,几近要带出哭腔。他口中喊的甚至还是当年对她的旧称,让赤红霄下意识觉得他此番定是话里有话。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眼中冷漠无比。她每次杀人后都会有这样一段麻木冷漠的时刻,她总得让自己无情无泪。毕竟杀人这事最忌讳动情,更忌讳流泪。
“陈大哥,你有没有数过,你行走江湖以来,到底杀了多少人。”
“我数这个干什么。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杀的,杀的人也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真好。陈大哥,我还是羡慕你,羡慕你杀人可以杀得这样利落。这世上果然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是赵大哥口中的英雄……”
他越说越触动,嗓音微颤,脸上的五官因为难过扭曲得有些不成样子。赤红霄见他这般反常,终是从麻木中抽回了些许的神智,轻轻呢喃了一句:
“三浩……”
“我没事,陈大哥,我没事。”
张三浩知晓自己失了态,低下头努力让自己显得寻常自如: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感慨寻常人和真正的英雄之间,果然是不同的,而我不是英雄。”
他放下这些话后,扭过头不打招呼就跑了。赤红霄怔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极快地隐匿于夜色间,直至被暗夜吞没。
她始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知道张三浩心里肯定憋藏着属于自己的事,没准那事里隐含了不少的苦。但再如何,他都跟她没关系。
自六年前兴济一别后,他们之间早就没了多余的情分。他还喊她作陈大哥干什么,她早就不是他当年的那个陈大哥了。
赤红霄想明白这其中不同后,止不住为这阵子自己同心魔纠缠的困顿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她冷笑的声音有些刺耳,让她的心里忽滋生出了几分肆意畅快后的惨然与后怕。
他会这样喊她,是否因为她这般模样在旁人眼中,其实和六年前毫无改变。她依旧还是那般模样,所以他才这样喊,余下的全是她自欺欺人……
黑暗中,她心里的猜想幻化成了野兽,好似要在灯下显出轮廓,演化出利爪来。赤红霄在一时间恐极,用力地喘息,口鼻间却全是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她还在血里、还在暗夜中、同以往一样,一直、永远……
赤红霄在慌乱中自保般地关上了门,换好了衣物后跌跌撞撞地跑至了水井那儿。她往那水井中盯了许久的月影,才哽咽着把自己的面庞洗净。
她总有不敢想的东西,她所受困的东西,并不比那张三浩少。两害相比择其轻,不如去看着月影,不如去想沈婳伊。
她终有一天会见到沈婳伊的,不论以何种形式、何种缘由。她也一定、一定、这辈子就算费尽了大半心血,也要再见到沈婳伊。
赤红霄打定主意以后,回到房内昏昏沉沉地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