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熙仁三年腊月十三,渊和天子诞辰,设宴两仪殿,四海外宾进贺,文武百官在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今夜不设分席,男女宾客各据大殿一侧,以宽阔的御道为界,皇室成员居上位,长公主随众嫔妃列于帝后之下的第二层高台。
阮娴从前在典籍的字里行间中窥见过此番盛景,若是细细回想,也能在公主记忆中寻到些许片段,只是终不及身临其境。
她在上位往下看,人潮绵延不见底,不由心生感叹:难怪世人挤破头地追名逐利,原来站在权利的顶点,所见皆是此般荣光。
可阮娴却全无心潮澎湃,只觉厌烦。
——脏。
高台之上冠冕堂皇的君主,席位之下绯袍金带的青年,全都脏透了。
所以,这就是他不惜抛却一切,也要趋炎附势,沽名钓誉的理由吗?
她望着那身绯红色的官袍,忽而产生被血液浸染的错觉,鼻腔间吸入的明明是食物的香气与淡淡的龙涎香,却不知怎的也化作了粘稠甜腻的血腥气。
又是前日那场噩梦。
阮娴揉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轻轻垂下眼帘,忍住呕吐的**。
宴席很快拉开帷幕,乐舞升平,百官祝寿,高台之上的年轻帝王赐酒回敬,一派君民同乐,海晏河清之象。
阮娴随着众人起身,又随着众人落座,听从兰桂的嘱咐,将自己隐于人潮之中。
可明明已将存在感压到最低,她却总觉得有道灼热的目光挂在身上,令她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公主早年确实是人群中的焦点,可随着她近几年闭门不出,与旧友没了往来,再加上与皇帝之间恶劣的关系,那些逢迎讨好之人早已不敢与她接近。
今日宴上,唯有阮彦与安太妃遣人关怀过她,而那道目光锐利又冒犯,必然不是他们。
阮娴犹豫再三望向江明徵,见他神色如常,暗自松了口气。
她知道他一贯谨言慎行,且他与公主无冤无仇,万不会如此,可那个梦到底对她产生了影响。
果然不是他……那又是谁?
就在阮娴蹙眉深思之际,贵宾席间的异邦使臣有了动静。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猛一抬眸朝那方望去,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却骤然撤去,留她像个无头苍蝇般迷失了方向。
她定下心神,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席间之人。
外邦来宾人数不多,多为附属国的邦交使臣,其间身份最尊贵的只有三人:
北晖国的大皇子忽律,南旻国的璟辰王燕翎,蓬莱列岛的王女明芩。
阮娴料想,小国使臣谨小慎微,想必不敢如此招惹煦朝长公主,那人……或许在此三人之间。
同为女子,蓬莱王女的座席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动作都能及时落到她眼中,应当不是她。
而那璟辰王此时正与人交谈,言笑晏晏,乐此不疲,想必也没这个闲工夫搭理她。
阮娴最后望向北晖皇子忽律,恰逢他起身祝酒,粗犷豪放的声音响彻大殿。
他口中说着祝词,却在阮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便注意到了她,鹰隼一般敏锐的目光霎时勾到她身上,仅仅刮了一眼,又转回那方高台。
阮娴不寒而栗。
她来来回回地翻找公主的记忆,却不曾寻到一星半点此人的影踪。
他们之间,素昧平生。
难道说,他看人一贯如此吗?
阮娴心绪不宁,端起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是清香可口的果酒,以防宾客酒后失礼,度数极低,入口冰凉,反倒有醒神之效。
在这之后,一切似乎归于风平浪静。
阮娴忽然觉得很荒谬。
这大殿之中,不说成千,也有上百人,或明或暗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无数,怎么她会只对一人的目光坐立不安,那眼神是刀子做的不成?
她想了想,决定将其判断为错觉,将自己的疑神疑鬼归咎于昨夜没能睡个好觉。
宴席过半,一曲舞罢,舞姬下场的间隙,忽有内侍入殿,高声同传:“报——镇北候次子,骁越将军关昱尧到!”
话音落地,大殿静默了一瞬,高台之上传来帝王欣然的声音:“来的正好,快快宣他进殿!”
关昱尧?
安太妃那个侄儿?
阮娴看着来人渐行渐近,好奇地看去。
少年星眸熠熠,鼻梁直挺,眉宇间恣意洒拓,意气风发。
他墨发高束,一袭圆领黑袍上绣着暗色纹饰,在亮堂堂的灯光下随着动作的起伏若隐若现,臂间护袖上也缀了银光,忽闪忽闪的,有些惹眼。
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样。
她还以为他会变得皮肤黝黑,满面风沙,块头壮硕,她常年征战沙场的外祖和舅舅们就是如此。
不知是否是她花了眼,那关小将军行过礼后,似乎瞥了她一眼。
阮娴不着痕迹垂下眼帘,却霎时一愣。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道如芒刺般的注视。
怎么回事,不是错觉?
她拧起眉下意识朝忽律望去,抬头那一刻,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是立马消失了。
而她却意外撞见忽律与关昱尧目光交织的瞬间。
在一派欢歌笑语间,两人虽未发一言,空气中却已弥漫开无形的硝烟。
——关氏世代镇守雁北,与北晖的血海深仇,非旁人可以感同身受。
安太妃那时还说,近年来北境战事频繁,关氏这对将军父子已许久不曾回京。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入冬之后北晖物资紧缺,有息事宁人之意,主动提出签订止战书,关小将军这才得闲归京。
此番天子诞辰,北晖为表诚意,特派大皇子前来祝寿以示友好。忽律名为使臣,更是质子,他虽身居贵宾席位,得座上宾之礼遇,可若北晖背弃盟约,他们这位王位继承人第一个人头落地。
所以,倘若一而再再而三冒犯自己的人真是他……他哪儿来的胆子?
退一万步讲,她好歹是天家贵胄,煦朝皇帝的亲妹妹,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阮娴实在难以理解。
不过,她不喜欢钻牛角尖,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算了。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引人注目在所难免,左不过被看两眼,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有那贼心,他的脏手也伸不到她跟前来。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阮娴本就没什么胃口,百无聊赖地塞了几块点心之后,就一直呆呆望着殿上的歌舞发愣。
不知是否太多人聚集,即便是冬日,殿内暖融融的,空气浑厚黏腻,她有些透不过气,不知何时闷出一身的汗。
失神之际,手上忽然沁来一阵凉意,缓解心头焦急的热意,阮娴回过神,就见一宫女跪地求饶:“长公主殿下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空气中溢出果酒香气,阮娴低头一看,这才迟钝地发觉自己被洒了一身酒。
周遭安静了一瞬,不远处传来贵妃王锦月冷若冰霜的声音:“大胆贱婢,因何在此喧哗?”
“并非她的过错,是我不慎手滑,酒盏脱手,脏了衣裙。”阮娴侧眸回应贵妃,转而又对那宫女摆摆手,“大喜之日,莫要声张,我且饶恕你这一回,快快退下。”
“多谢殿下恩典!”宫女如蒙大赦,着急忙慌离开了。
“三殿下仁慈,”王锦月本是担心她小题大做,才急急站出来当恶人,见她不追究登时松了口气,转而关切道,“殿下脏了衣裙,如若不嫌弃,可到偏殿稍候片刻,本宫差人回宫为公主取身衣裙来。”
阮娴瞧她变脸变得这样快,心底本能地发怵,可宴席才过半,就算要提前离开,眼下也过于早了,若是不接受王贵妃的好意,顶着这身脏兮兮的衣裳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那就多谢娘娘了。”
阮娴朝她轻轻点头,礼节性弯了弯嘴角。
引路宫女悄然而至。她扶着宫女的手臂起身,略一迟疑后,又松开手,跟在宫女身后,慢吞吞朝殿外走去。
行走其实并不难,她在学习上没花什么功夫,于她而言,困难的是克服这陌生的肢体动作带来的紧张不安。
那日落水之事她不许人声张,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也为了不做多余的解释,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她可以努力努力。
随着阮娴的身影渐渐消失,目送她离席的王锦月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她招来自己贴身的侍女问道:“三长公主身边那丫头瞧着面生得很,穿着打扮倒是宫中人,你可记得是谁的人?”
“奴婢也没有印象。”
“哎,罢了。你回宫中去知会一声,将那身玉罗锦的衣裳给公主备上,好生伺候着,万不可怠慢,若她肯留,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啊?那料子满宫中就几匹,娘娘自己都舍不得穿,怎么……”
“皇后特意向我嘱咐过,今日之宴万不可有所差池,言下之意就是要我盯紧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若性子起来为非作歹,咱们都得遭殃。”
“是,奴婢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