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之后,皇后在紫宸殿召见了阮娴。
崔元青忙于政务,后宫琐碎事宜交与王锦月打理,她本人多数时候活跃于前朝。
阮娴到时,刚好与几个大臣擦肩而过,她粗略认了认,没认出来。
哎,公主两耳不闻窗外事,认知实在是有限。
殿内,崔元青正伏案批阅奏折,听到刘福禄的通传才抬起头来。
阮娴暗暗心惊,这时辰了,皇后竟还未曾用膳?
……陛下倒是不见踪影。
崔元青似乎没功夫将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开门见山道:“公主府的布防已安排妥当,这位是皇都禁军副指挥使宋维,在找到幕后真凶前,他负责管辖守卫,同时近身保护你,当然,他跟随与否,由你决定,本宫并不勉强。你可以继续留在宫中,也可以随时离开。”
随着她的介绍,宋维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末将见过殿下。”
阮娴笑道:“多谢娘娘。”
崔元青见她欣然接受,埋头继续:“若无要事,你可以离开了。”
阮娴见她完全不打算休息,惊讶之余忍不住劝道:“娘娘百忙之余,也要注意劳逸结合,累坏身子可得不偿失。”
崔元青显然没料到她会关心自己,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再看向她时,眉间不近人情的冷肃松动了几分。
她弯弯唇,展露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公主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公主,若有这份心思,不妨去后殿寝宫看看陛下,他方离开不久,或许还未歇下。”
阮娴扯了扯嘴角:“告辞了。”
她尚未准备好,骤然相见,面对一个曾对至亲下手之人,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原来他们方才在一起啊,是她误会阮令了。
崔元青看着宋维追着阮娴离去,下意识朝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没再挽留。
与此同时,正准备喝药的阮令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阮娴当然不会留在宫中。
在听到皇后召见自己时,她便已预见了皇后的目的,那时她已与安太妃打好了招呼,若是一去不返,也请她和阮彦不必牵挂,过些时日,她还会入宫来看望他们。
离开紫宸殿,阮娴直接出了宫。
几日未归,也不知江南那边有没有传回什么消息?虽然她已经知晓了阿姐的遭遇,想要找她只怕是大海捞针,可万一线索中有提到阿姐的下落呢?
紫宸殿在内外宫之间,离宫门并不远,不消片刻阮娴已行至承天门。
虽是冬日,天气好时,午后的日光仍照得人睁不开眼。
阮娴眯眼看着那辆公主府的马车,想起上一回来到这处宫门口,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还好,今日没有多余的雪,也没有多余的人。
乘上马车前,她还是下意识看了眼江明徵曾驻足过的地方,随着车夫驱动马车,才逐渐收回渐行渐远的思绪。
马车平稳地行过青石板路,一夜未能安睡的阮娴此刻终于有了倦意,于是托着腮,准备小憩片刻。
谁料,她刚合上眼,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和马匹的嘶鸣,马车霎时急停,她的下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桌案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轿帘外又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和宋维的斥责:“谁家的孩子这么不长眼?竟敢冲撞长公主殿下的鸾驾!”
“怎么回事?”阮娴揉着下巴掀开帘子,只见一个总角小童瘫坐在马车前,惊慌失措地嚎啕大哭。
“还不快滚!”宋维没听到阮娴的声音,长剑已然出鞘,直指孩童眉心。
那孩子骇得僵在原地,连哭都忘了。
“住手。”
阮娴扶着轿栏走下马车,宋维见状赶紧收起剑解释道:“公主,这小孩儿突然窜到路中间,末将还以为是刺客……”
“知道了。”阮娴抬手拦下他剩余的话,走到那小童跟前,俯下身将她搀扶起来,“往后走路要多加小心,切不可横冲直撞……嗯?”
阮娴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发觉这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难道是做游魂时寄宿过的某任宿主?可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来过皇城……
阮娴正艰难地回想着,身边忽然冲上来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孩子不由分说就磕起头来:“贵人恕罪!小妮子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高抬贵手放过小女,是我管教无方,要杀要剐冲我这个做娘的来……你这孽障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贵人磕头谢罪!”
阮娴听到这声音,更觉得无比熟悉,定睛一瞧,心中当即骇然。
这妇人,这孩童,这不正是她梦中那对母女?!
没工夫惊愕,她又瞧见那妇人的脑门上竟磕出了血印子,连忙制止:“行了行了,我不追究,你快起来罢。”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那妇人闻言抱起孩子就要跑,阮娴匆匆叫停:“慢着!我还有话要问你!”
妇人浑身一颤,瑟瑟发抖地转过身来:“贵、贵人请说。”
阮娴看清楚妇人的样貌,心中更是确定了几分:“你的女儿可是叫做穗儿?”
“贵人怎会知晓?”
居然是真的?!
“你女儿不是患过瘟疫,已经……她怎么痊愈了?”
如果梦是真的,那么那个小孩儿不是死了吗?
“啊?”妇人还未从上一个问题中回过神来,听到这儿释然了,“贵人认错人了罢,小女一向康健,从未患过瘟疫。”
不可能。
阮娴无比确认,梦中见到的就是这二人。
她还以为那是公主从前的经历,一时遗忘,偶然入梦,结果这妇人居然否认了?
难不成,是她给梦中人随意安了张路人的脸,胡乱做的梦?
总不能是她在梦中预知到了未发生的事吧。
思及此,阮娴忽然发现,这妇人的白发比梦中少许多,孩子也没有梦中那样消瘦。
……怎么可能。
阮娴当即抛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假想。
可她望着这对母女,总觉得惴惴不安。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阮娴深吸一口气,将困惑暂时搁置一旁,温婉亲和道:“今日之事,也有我的过错。畜牲不长眼,惊得孩子摔了一跤,我这随从又把孩子吓得不轻,若是孩子吓出什么毛病,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那妇人闻言惶恐地脸色煞白:“不敢不敢,草民……”
“流光。”阮娴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的话,“去,将这位姐姐的姓名,住址都记下,回去之后请个靠谱的郎中,上门为这可怜的孩儿看诊。”
流光连忙上前,一边安慰妇人,一边温声询问。
妇人受宠若惊,感激不已,连连夸赞阮娴菩萨心肠。
阮娴本是存了私心,问这些不过是想着让人留心他们的一举一动,听到这些话耳根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回避她愈发离谱的夸赞。
而她回过头来,却不期然撞见宋维正鄙夷地睨着那对母女。
想起他方才那颐指气使的模样,阮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宋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宋维暗道不好,连忙俯首抱拳:“末将不敢。”
“我的公主府可不是什么皇都禁军营,容不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若你还是这副做派,我也只好禀明皇后娘娘,劳烦她百忙之中抽空给我换个人。”
“末将知错了。”
阮娴点点头:“既然知错,那便去给人家道个歉。”
宋维错愕地抬起头,瞧见阮娴笃定的双眼,额上青筋一跳,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咬牙切齿地给那对母女道了歉,而后步伐沉重地回到马车旁。
阮娴知道他满腹委屈不甘,打完一巴掌,立马又给人发个甜枣:“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的安慰,万一那真是个刺客可怎么办呢?
“我并非真心怪罪于你,只是经此一事你要记住,既然跟在我身边,出门在外,你即是我,你的一言一行,在世人眼中都是我的意思,从今往后,你需得谨言慎行。今日,算你护驾有功,回府之后,少不了你的赏赐。”
毕竟还要仰仗他来管理公主府的守卫,阮娴并不想跟他撕破脸,万一他心中留下芥蒂,暗中给她使绊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宋维一愣,后知后觉地谢恩,直起身时,阮娴已经上了马车。
他挠了挠头,心说这三长公主怎么比皇后娘娘还难以捉摸。
处理完路上的小插曲,马车继续恢复前行,不出一刻钟便到了公主府的门前。
阮娴一下车就没入了兰桂等人的簇拥,一行人在一片嘘寒问暖中匆匆入府,没有人察觉到门口有两道浅浅的车辙,蜿蜒至不远处的巷陌中。
巷子里弯弯绕绕,无人在意的某个转角里,停着一架质朴无华的马车。
巷陌无风,卷帘微动,轻微细碎的银铃声转瞬即逝。
静默的空气中,隐隐流动着压抑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轿厢中忽然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可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