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浅淡,斜阳夕照,天际披上一层薄薄的锦衣。
阮娴魂不守舍地乘上轿辇,万千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指尖在衣袖间反反复复缠了好几圈。
不知不觉中,轿辇忽然停下了,阮娴错愕地望着眼前欲渐昏暗的空间,手中无意识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御花园与她暂住的宫殿之间,可是隔了好一段距离。
阮娴挑帘望去,却见本该站在一旁的流光此时竟正从前方走来。
“怎么回事?”她困惑地微微蹙起眉头。
“殿下,中书舍人江大人派人传话,说是有要事求见,要您去一趟议事堂。”流光听得也是一头雾水。
半路被陌生的宫娥拦下,她还当是哪一宫的娘娘要见公主,结果居然是那位江大人?
“江明徵?”阮娴眉头锁得更紧,下意识地抗拒,“他找我做什么?”
“说是昨日之事尚有些细节要与您确认。”流光越想越忐忑,“什么要事,还需前朝的官员特地来这深宫之中寻人?殿下,您昨日不会在宴会上闯祸了吧?”
阮娴才想起流光并不知晓内情,心中一惊,忙含糊其辞:“呃,不是什么要紧事,许是他小题大做吧……对了,晚膳还未用呢,趁眼下还不饿,我们早去早回。”
御花园与议事堂之间的距离不算近,阮娴到达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残存的天光不多时就要消散。
她还记得江明徵寻她是为昨夜之事,便让流光在外头等候,自己则提起一口气,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走进议事堂。
“见过长公主殿下。”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江明徵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个见面礼,站起身朝一旁退去,引她上座。
阮娴自以为已收敛好情绪,可见到他之后,脑海中文萱的话又止不住地涌现出来。
若不是他,父母怎么会死?
若不是他,家怎么会散?
若不是他,阿姐怎么会受人欺辱,不知所踪?
而这个罪魁祸首,却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高官厚禄,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阮娴急忙低下头,生怕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水会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滴落。
她不喜欢对人袒露负面的情绪,更不愿意让厌恶的人捉到她软弱的把柄。
“江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坐到位置上,稍微平复了心情的阮娴冷声发问。
屋内没有闲杂人等,除了她和江明徵,只有一个身着太医装束的中年男子。
阮娴打量着那个陌生男子,认出这位正是太医署的院正裴逸。
“臣办事不力,歹人一死,线索皆断,唯有从殿下身上,或可探察一二。”江明徵温声答道。
他不着痕迹打量了阮娴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比前几次要差了许多,虽然之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她今天心情似乎格外的差。
江明徵面对这张脸,心中总有些难言的亏欠,再细细数来,无论是昨夜的经历,还是这个案子的办事效率,确实没什么能够让她对自己有好脸色。
于是他语气更软了几分:“殿下情毒发作时药性极弱,且来去匆匆,昨夜诊脉时已无影踪。臣调查过常见的情毒,大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若非所服剂量微小,便是殿下中的毒另有乾坤。”
一旁的裴院正听到他这语气,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虽潜心钻研医术,却也听过一些关于江明徵的风言风语。
他此人,一贯待人温和疏离,礼数周到,态度谦和,却没人能猜到那张温温柔柔的笑脸下面藏着什么坏心思,同僚常说,他虽然看起来好说话,但指不定哪天就在背后捅你两刀。
裴逸在太医署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最怕碰到这种表里不一捉摸不透的人,听他忽然变得如此柔和,连解释的话都用上近乎哄人的语气,不解之余,心中涌上不妙的预感。
而阮娴却并未察觉个中微妙变化,许是他在她面前向来如此,她早习以为常,又或许是她实在是心烦意乱,无暇他顾。
听过他的解释,阮娴知晓缘由,明白了此番来意,只是看见他,语气便会变得不耐烦:“昨夜诊脉时便查不出任何问题,过了一夜药性更是消退,即使换做裴院正,又能把出什么?”
“除却号脉,还请殿下将发作时的症状也一五一十地告知裴院正。”
江明徵说着,朝身边人递了个眼神,裴逸心领神会,上前为阮娴诊脉。
阮娴配合地伸出手,只见裴逸诊完脉后皱起眉头,苦恼地捋了捋胡子,又对阮娴事无巨细地盘问起来。
顺着裴逸的问题,阮娴的回忆也被拉到昨夜的痛苦经历中。
“对,那药应当是溶于酒水之中,无色无味。”
“最初只觉浑身燥热难耐,发作时却如炽火焚身,有蚀骨钻心之痛。”
“不会,恰恰相反,那时我浑身力竭,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意识也混沌不清,目不能视,口不能呼,好似五感都短暂消失了。”
“解毒……”阮娴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裴逸问她毒性最后是如何解开的,可那一段记忆朦胧不清,只记得再清醒过来时,她正死死咬着江明徵的手。
“那时毒性凶猛,我的记忆也混乱不堪,并不知晓个中细节……”
阮娴正想让裴逸去问江明徵,一朝他看去,他就立马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这才想起他昨夜说的话。
什么嘛,她还没来得及嫌弃他,他倒是忙着跟自己撇清关系。
阮娴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收回未说出口的话:“抱歉,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无妨无妨……”裴逸心中也忐忑不已,生怕一不小心听到什么皇室丑闻宫闱秘辛,项上人头都不保。
催情之毒,还能有什么解法?
横竖他问了,阮娴也答了,真不记得假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他能交差就行。
裴逸为保小命,囫囵不敢深究,而江明徵看得清楚,阮娴的卡壳,明显是在回忆中途遇到瓶颈,而非刻意隐瞒。
所以……
她当真不记得?
那个急促的吻乱了他一夜,她却连印象都没有?
他垂下眼眸,隐在袖中的手不觉收紧,复又缓缓松开。
不记得也好,他不用再处处提防着她说漏了嘴,让他们再多出什么不该有的牵扯。
问答既毕,阮娴等着裴逸的诊断结果,而裴逸却看着问话的记录久久不言,眉头苦恼地紧紧揉在一起。
“裴院正可看出什么了?”阮娴也被他这副模样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出声询问。
“请殿下恕老臣才疏学浅,殿下之症状实乃罕见,下官只能判断此药绝非寻常催情之药,具体为何,下官还需查阅医书古籍,才能给出准确答复。”
阮娴点点头,却并未太过惊讶。
幕后之人连傀儡之术都使得出来,用药特别些也不是什么怪事。
“既然如此,江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若是没有,我便回去了。”她看向江明徵的方向,目光却越过他,落到他身后的花瓶上。
“叨扰殿下了。”江明徵俯身作揖,算作送别。
阮娴收回目光,毫无留恋地起身就走,快要行至门口,却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对了。”她微微蹙着眉头,望着屋外昏沉的天色,并未转身,“我想起一桩事,极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或许对查找真凶有所帮助。”
江明徵望向她的背影,上前两步道:“殿下请讲。”
“昨日宴上,那北晖国的忽律王子,似乎对我别有心思。”阮娴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很有可能只是她自作多情,可如今实在没有线索,只能病急乱投医。
“忽律?”江明徵再次走近她,同时压低了声音,“殿下何出此言?”
“只是直觉,”阮娴底气不足,从其他方面找补道,“方才裴院正说症状罕见,让我想起《西域志》一书中曾记载过许多奇花异草,不由怀疑此药是否来自异域。北晖国与西域部族多有来往,且据我观察,那位王子的求和之心,似乎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真诚。
“总而言之,我只是说出我的猜测,并无证据。况且我与那王子素不相识,更不必谈有什么恩怨。只是说,若是无处下手,你们可以考虑从这一方面调查。”
江明徵沉默片刻,心中已有考量:“微臣明白了,多谢殿下。”
阮娴并未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听到他说明白便径自离去了。
这案子不是交给他和那个统领去办吗?怎么偏偏是他来,那统领人呢?
她可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江明徵目送阮娴离开后,转身嘱咐裴逸在查阅医书时需留心西域奇毒诡药,与裴逸一同走出议事堂后,他却并未朝离宫的方向去,而是背道而驰。
裴逸见他与自己分道扬镳,心中好奇,却未敢询问,只是粗略判断了一眼,大致是紫宸殿的方向。
紫宸殿是历代帝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中书舍人乃天子近臣,出入紫宸殿本是常事,只是裴逸抬头看了眼天色,忍不住咋舌摇头。
这江中书怎么比他们这些随叫随到的太医还忙啊?
哎,果然还是年轻啊,使不完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