祓灵记 第42章 新妇入地府（二）

廿五，吉日。

昨夜暴雨直至天明，青石板上水光未干。李府家丁早早沿街扫水，至晌午时分，天色仍阴沉如墨，竟不似黄道吉日该有的气象。

舒湛川昨夜悄无声息潜回李园，晨起时正在院中练剑。李发前来相请，但见剑光如雪，两个护卫在旁拊掌称赞。

“舒公子。”他拱手道：“我们家大公子请您移步前府用膳。今日喜宴设在前宅，不到园中来了。”

舒湛川只道：“好。”

两边人都在不停的张罗。

严漱玉申时方至石林别苑，距迎亲只剩一个时辰。

林婆子派人在门口洒扫，严漱玉懒得与她周旋，拿了一块薄纱蒙面，自后墙翻入。

院里乌泱泱一堆李家丫鬟，见一人翻墙进来，惊慌失措要喊人，严漱玉方要解释：“我不是……”

那群丫鬟以为她要拔剑，吓得连声呼救，“来人，来人！”

幸得祝鹃儿闻声而出，赶忙出来制止丫鬟婢子，“休得无礼！这是我好友。”

丫鬟面面相觑，心道果然是市井出身，朋友也不三不四。噤声退下。

这会儿祝鹃已经上好妆，凤冠霞帔，额间花钿，面颊花黄，全然掩盖住她的憔悴，严漱玉由心感叹：“真好看。”

祝鹃儿苦笑，“进来吃茶罢。”

茶盏热，人心冷。

祝鹃儿苦闷，坐下如呆愣木偶。

严漱玉取出个紫檀木盒递过：“不是贺礼，是朋友心意。”

祝鹃儿打开，盒中躺着枚针脚细密，绣太阳纹的荷包，似泛着暖意。

这是严漱玉亲手缝制的辟邪荷包，内里的符箓与一般的不同，之中有她一缕灵气，更能驱邪、退病，遇到要命的邪祟也能挡上一招，严漱玉补充道：“不论如何，你知道，世界上还有在乎你的人。”

“很好看，”祝鹃儿终于露了笑颜，将荷包系在喜服内衬，“我会一直戴着。”

严漱玉摩挲着袖中另一只木盒，欲言又止。她知道这档口不好将王生的物件给她，所以有些犹豫。

祝鹃儿忽然挥退左右丫鬟。待房中只剩二人，她才问道：“严姑娘，你怎么了？”

严漱玉轻声：“的确还有件事……”

……

及至酉时，李耀祖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石林别苑。红衣金冠映着阴沉天色，锣鼓声震天。

舒湛川碍着人情，不得不与李耀祖的几位友人一同作为男方的人加入接亲队伍。

石林别苑这边也已经做好充足准备，祝大成领着院子里的仆人热情招待迎亲队伍，满面春风，送上彩缎，酒水和点心。

乐队奏起催妆曲时，催妆新娘尽快上车，严漱玉与两个妇人扶着新娘而出，引导着她上轿子。

好不容易扶着新娘上了轿子，这些轿夫并不急着走嚷着讨要喜钱，那边李耀祖被围得里外三层，方赏了“喜钱”之后，迎亲队伍才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人群之中，严漱玉望见舒湛川，眯着眼睛朝他笑了一道。

今日她换了水蓝色半袖配橙白间色抹胸裙，梳交心髻配花头簪，上有蝴蝶，随着她一步一动，十分活泼，她挎着日惯背着的布兜子，这布兜子换了一串衣服同色的流苏，焕然一新，灵动可爱。

舒湛川尚未回应，身旁纨绔已撞他手肘，“瞧那蒙面小娘子对我笑呢。”

他即刻敛了的笑容，按着那人的肩头，将他的头别了过去，“那还有个老翁也朝着你笑。”

对方哈哈哈大笑，摆摆手，“那我可无福消受。”

场面混乱，严漱玉也没再多看他，跟着喜轿，在喧闹声中抵达李府。

送亲的人和男方的亲友们都乱哄哄地讨要喜钱、拦门，新娘下轿时，阴阳先生向门口抛洒谷豆铜钱，孩童们嬉闹争抢，祝鹃儿踩着青布条缓步而入，李耀祖与祝鹃同牵巾，首先来到家庙参拜，然后再拜见父母，才算礼成。

行礼之后，祝鹃儿由人搀扶着倒退着出房间，回到新房中。房中红烛高烧，严漱玉想着陪着祝鹃儿一会儿，李府婆子紧着催促严漱玉快些出去。

严漱玉无奈要走，忽然被祝鹃儿握住手，听她低声道：“那东西，你替我找个无人地烧了吧。”

祝鹃她肩头发颤，想必痛心切骨。

“好。”严漱玉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想说安慰话，却不知要说什么好，终道：“那我走了，你且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事可以到青州严府去找我。”

祝鹃儿深吸一口气，盖头珠帘轻晃：“多谢你这些时日相助。”

出了婚房，夜色如墨，已近戌时。

新娘一处，却是洞房深深，龙烟细飘，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乌云似黑铁。

前头厅宴席正酣。

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以及众宾客围席就坐，三杯酒过后，新郎官身穿礼服，头戴花胜，先请长辈过来坐在中堂木榻的椅子上，举杯敬酒。

李菲菲今日心情也好，喝得头昏脑胀说要闹洞房，李德全觉得失了体统，忙叫人把她带回房间去了，这小插曲之后，在场乐声起，宾客主人推杯换盏，喜气洋洋。

正上兴头，忽然有一人，黑衣蒙面跌跌撞撞冲进来，浑身是血，横冲直撞直浑身是血直扑李德全座前，李德全本就行动不便，即刻有护卫挡在他面前将那黑衣人擒拿住，那黑衣蒙面的人将面巾一摘，李德全顿时脸色大变，匆匆交代几句便带着人往后堂去。

留下李耀祖一人在大厅应付宾客。

不多时李耀祖也被叫走，席间只余李达强撑场面。

坐在边上的舒湛川看得一清二楚，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跟上去。

没想到李达照顾客人却仍有余力盯着他的动作，他起身却被李达拦住硬要敬酒。

舒湛川只好使了个眼色，白良本来就站在后边‘伺候’，悄无声息地隐入廊柱阴影之中。

后堂花厅里，李德全盯着黑衣人递来的书信，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纸页，跪在地上的人咳血苦道：“若不动手，把柄落入人手，莫说大人保不住您，怕是自身难保。”

李德全看着儿子：“你去办。”

烛火跳跃，李耀祖面色苍白：“父亲我……”

李德全一拐杖打在李耀祖肩头：“你惹的祸事，合该自己收拾！若证明不了用处，这家产宁可喂狗也不留给你！”

窗外檐角，白良屏息听着。忽见李耀祖咬牙扯下喜服，摔门而出。

白良要跟上去，忽然李丁翻上屋檐，拔出剑来，他道：“小贼，不敢真面目示人？”

白良嗤道：“好狗不挡道。”

李丁大怒，拔剑追杀，白良轻功极好，三两下飞身出去如鬼魅般掠过数重屋脊，李丁咬牙猛追，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达如此，令舒湛川无法脱身，他心中恼，胡乱观察四周，想找个借口脱身，一抬眼却见到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旁若无人的穿过大厅。

一身青衫，脸上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他跌跌撞撞的，用手拨开人群，

有一个宾客被他用手碰到，那宾客以为是熟人，回过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便问：“你是哪边的宾客？”

那人哑着声音问：“新娘在哪？”

宾客大笑：“你是来闹洞房的？还没到时候呢！”

那人不说话，兀自往庭院深处走去。

看身影十分眼熟，舒湛川眯眼细看，只眨眼的一瞬，那人又不见了。

李达说：“二当家看什么呢？”

院子地之内忽然刮起大风来，叫着红绸红灯笼，随风狂舞。

李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从廊下走出来一橙色衣衫女子。

严漱玉自婚房出来，闻的见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与焦糊味，她提着裙摆四处张望，看舒湛川面无表情地和一个老头子喝酒，正看向她这边,她方抬手欲唤

舒湛川就即刻辞了李达，李达笑了起来：“原来您还有朋友在这，那就不耽误了，请您自便。”

舒湛川已辞了李达快步走来，严漱玉嗅到他身上酒香，惊讶：“喝酒了？”

少年颔首，目光扫过她眉宇：“你可用了膳？”

严漱玉她将面纱摘下，露出白净的脸蛋来，挠挠鼻尖：“饿着呢。”

李达在远处观望，舒湛川便引她入席。见满桌珍，严漱玉俨然成了饿狼，风卷残云。

舒湛川拧着眉毛看着她：“饿死鬼投胎啦。”

“咳咳咳！”严漱玉从碗里抬起头，嘴巴还在嚼东西，眼神已经将舒湛川从头到脚骂一遍了。她饿了一下午，一肚子茶汤。

舒湛川见此，将手里拿着新倒的茶水，不动声色的放在了她的手边。

看她吃得有七分饱，舒湛川才问：“方才你从那边来，可曾见个似王生之人？”

严漱玉皱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祝鹃而亲口所说，那王生明明死了，火烧与江舟上尸骨无存，就算是一缕残魂，投胎成人就算是八万里加急也不可能这么快。

舒湛川肯定地说：“我知道。”

严漱玉不语：“你在哪儿看到的？”

舒湛川修长的手指点了一处位置：“他刚就站在这儿，一转眼不见了。”

严漱玉到了他所指的位置，地上有一滩水渍，那水渍一步形成一个脚印，向院里蜿蜒而去，她蹲下身来，指尖沾起那水，血腥与潮湿的气味猛地钻入她的鼻孔。

舒湛川凑过头去看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见她手上捏诀，口中簌簌念着什么，他问：“有何不妥？”

她猛然站起来看像舒湛川：“他真的来过。”

这回到舒湛川不可置信：“你莫不是在诓我。”毕竟这小女子有时候讲出来的话半真半假，他将信将疑。

严漱玉从布兜子里撵出一张符箓，暗念寻鬼符咒，符纸无火自燃，符咒之上腾起一缕白烟。

她松了口气：“没什么恶意，可能过来看看而已吧。”

舒湛川松了一口气。

严漱玉又说：“可是他们今晚上要洞房，若叫他瞧见，到时候化成厉鬼也指不定。”

他们自然指的是李耀祖和祝鹃儿。

舒湛川闻言内心已经炸开，面上笑意微僵，道：“那你会超度吗。”

“会倒是会。”严漱玉说，“若他不肯听劝，我也没法子。”

严漱玉看着整个宴厅里吹拉弹唱的队伍、来参加夜袭水里的宾客有几十人。

她咽了咽口水，脚先动了：“我去去就回。”

严漱玉掏出了她那破烂的罗盘，摇了摇，罗盘上的指的是四面旋转不停，严漱玉一巴掌拍在罗盘上，罗盘才老老实实指了一个方向。

“那我也去。”舒湛川按剑沉声道。

“随你随你。”严漱玉心大，“莫要碍事就成。”

“我难道是累赘？”

严漱玉笑得狭促，“在某一方面可能会是。”

“你少瞧不起人！”舒湛川知她笑自己不通术法。

这宴会的场所是在大院子里，有亭台，楼阁，园子，宾客三两两在其间饮酒，畅谈穿梭，并不奇怪。

庭院深深，二人循罗盘指引至一处清冷别院。但见王生青衫湿透立于月下，正蹙眉辨路，发间不断滴落水珠，每一步都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痕迹。

这别院离新婚的洞房之处只有一院之隔。

忽地，王生回过头，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用布包着的发髻紧贴着头皮，有水顺着他的头发留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地上，他每走一步就会有一个水渍脚印。

王生拱手行礼：“严姑娘、舒公子，好巧，你们怎么也在这？”

舒湛川想起相间的怪异传闻，低头看向他的脚处，青衫直缀太长了遮住他的脚面，看不到他有没有双足，可结结实实的。能看到他所站的处，没有任何灯光的投影。

舒湛川呼吸一紧，想去拉严漱玉，可想想，刚刚是他自己要求要来的，终是强自忍住，他面不改色：“来此处赏月。”

哪里有月？严漱玉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似乎舒湛川也能看得到王生。

严漱玉倒是大大方方的回礼：“王公子，你怎么在这？”

王生青衫拂动，似未察觉自身异状，露出一个惨笑：“我一醒来不见窈娘了。”

严、舒二人目光相接，他言语间竟全然忘却自己已死之事。

王生温言道：“我到旧巷寻不见窈娘，才想起她家搬去了石林别苑。今日听说她来李府，特来接她回去。”王生笑起来，云淡风轻：“这府里太大，又逢喜事，实在寻不到路，严姑娘你可知……”

严漱玉蹙眉暗忖，此地绝非超度之所，当下便道：“我知她在何处，随我来。”说着假意引路往外行去。

王生浑然不觉，含笑作揖：“有劳。”

恰在此时，新房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夹杂着女子凄厉尖叫。

那女子的尖叫王生再熟悉不过，是祝鹃儿！

眼前青衫瞬间化作虚影消散，阴风卷起满地落叶。

不好！

严漱玉只觉寒意刺骨，鸡皮疙瘩顺着脊背爬满后颈。她与舒湛川对视一眼，同时掠向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