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末,天未大亮。
昨夜才下了暴雪,天冷得厉害,山风吹得廊下的茅草四处翻飞。
王氏把手揣进袖子里,用脚大力的踢着木板门,早已破败不堪的门板发出哐哐声响。
“李大,都什么时辰了还睡?赶紧起来干活儿!”
谁?是谁在叫我?
应该不是大夫人,也不是王新年,他们都对自己避之不及,唯恐沾染上这令人难言于齿的脏病。
李春乔浑身发冷,脑子也愈发昏沉,怎么都睁不开眼,像是魇住了般。
好冷啊,铺天盖地的冷,他无意识裹紧了单薄的寝被,柴房不漏风的他记得。
而外头的王氏继续踢打着木门,声音越发尖锐:“小崽子,你别装死,赶紧给老娘把门打开,晚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门板的哐哐声混着王氏的咒骂,终于,李春乔眼皮下动了动,他突然有些恍惚,怎么好像听到了后娘的声音?
与黑暗拉扯了片刻,他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几乎是翻身坐起的一瞬间,他呆住了!
这,,!
眼前这屋子,,?
他不是染了红梅疮被大夫人丢在柴房等死吗?怎么会回到了这里?难道被休了?
屋外的王氏还在嘶吼,恐怕他再不开门,就要誓不甘休了!
李春乔条件反射般,甚至来不及穿鞋,他习惯性地捂着脸走过去打开了门。
王氏见继子终于起了,她气势汹汹的吊着一双细长眼,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
“小废物,你今日是怎么回事儿?起床也需要人喊了!你爹瘸了,你也瘸了?捂着脸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山寻草药去!”
王氏说完见他还愣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举起手准备揍人,眼见巴掌就要落下,李春乔瑟缩着后退了两步。
他看着眼前还稍显年轻的后娘,王氏的眼角只有些许细纹,她没有捂住鼻子跳开,好像比自己高上许多,还骂他小废物。
李春乔顿了半晌,他放下捂脸的手,又低头看了眼生了冻疮,红肿不堪的脚趾。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转瞬间,他想起了上辈子的好多事,开心的,痛苦的,逆来顺受的,折辱的。
但既然老天给他重来一世的机会,那他必定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他得为自己拼出个新的活法。
王氏的手举在半空,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任打任骂的小畜生怎么突然之间敢躲了?
但眼前的继子和昨日没什么两样,只是眼神好像变得深沉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李春乔回神见她在打量自己,生怕露出破绽。
于是乖顺道:“娘,夜间下雪实在太冷了,我恐怕是染了风寒,这才起晚了些。您别生气,我穿上衣服就去干活。”
出了鞘的剑岂有不见血的道理?
王氏铆足劲捶了他几下,这才放下手。
她环视着这间逼仄潮湿又漏风的屋子,并不想多待,“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春乔揉着酸痛的手臂返回床边,迅速换上了他仅有的一件厚衣服,他记得这件衣服还是他自己做的。
里面塞的是芦花,并不怎么保暖,但总好过没有。
他出去反手拉上了门,在厨房喝了半碗王氏留给他的,米水参半的杂粮粥,随后提着竹篮,搓着冰冷的双手便出了院门。
张翠兰正在篱笆前洗漱,见着穿着如此单薄的李春乔,提高了声音道:“小乔,这么冷的天还要进山啊?”
李春乔记得她,上辈子也是这个张姨,总是接济他,给他食物吃,才不至于饿死。
“张姨,早上好!”
“哎。”
张翠兰最是看不惯王氏,两家隔得近,大吵小吵了无数回,但她喜欢李春乔的母亲,她们那时候经常约着一起出门干活,话家常。
李春乔的母亲长的也很好看,性子很温和,从与人闹红脸。
看着李春乔孤苦伶仃的背影,张翠兰叹了一口气,说:“小乔,等我一下。”
她转身进了屋,片刻功夫,拿了两个热腾腾的白馒头递给李春乔,还是用油纸包好的。
“雪还未化完,你自己小心些,馒头也趁热吃完,赶紧去吧,等下被她看见,又要骂你了。”
李春乔吸了吸鼻子,眼眶蓄了泪水,他双手捧着油纸包,匆忙低下头,向张翠兰道了谢便往山里去了。
因着化雪,山路很是湿滑。
这会儿的半山腰还弥漫着水雾,近一月的天气,山风簌簌的,刮骨般的阴冷。
李春乔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破衣服,他下面是一条半长的黑色粗布裤子,露出冻的通红的脚踝,衣裤都巴满了补丁。
走动间,里头的芦花飞了些出来。
他赶紧伸手去抓,但芦花打着旋儿掉下了陡峭的山路,于是寒风便往破洞里钻,冷得他又是一哆嗦。
李春乔想起去年冬天,后娘给一家人都制了冬衣,但唯独没有他的。
其实,李父年轻的时候学了一门帮人做家具的手艺。
他们家实际上并不贫苦,相反还算有点钱的,但王氏仍是百般苛待他。
李春乔想到这里,苦笑的自言自语:“再熬几年吧,长大一些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这时,天空开始飘着细雨,李春乔已经走到半山腰了,他抓紧时间四处搜寻野菜和草药。
也许是他今日运气好,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採了不少草药了。
他五岁后就被王氏带着上山挖野菜,草药,摘能吃的野果,十岁以后这活儿便落在他身上了。
俗话说有了后娘便也有了后爹,王氏进门不到一年的时间,弟弟李耀楠就出生了。
于是,李春乔成了有娘生没娘养的可怜虫,他成日吃不饱穿不暖,村里人都说,他娘还在世时王氏李父就已经腻歪在一起了,私下里骂他们狗男女。
上辈子李春乔并没有在意这些,那时的他懦弱又胆怯,对于王氏夫妇的决定从来不敢反抗。
如今重活一世,他想,以王氏善妒的性子,母亲真的是病逝的吗?
须臾间想了太多,他已经不知不觉往山顶走去,但乡邻都说山顶很危险!于是李春乔又折返,走了另一条环山向下的小路。
一个半个时辰后,李春乔的竹篮已经快满了,有何首乌,天麻,重楼等。
这些药根需清洗干净切块晒干,再拿到集市上卖了换钱。
他红肿的右手已经冷得快没了知觉,但仍紧紧捏着锈迹斑斑的小锄头,这可是他赚钱的家伙,以后能不能存到私房钱就靠它了。
李春乔望向身侧的竹篮。
只见他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低垂,掩住了双眼,鼻头圆润挺翘,白净的左脸颊处有一颗艳丽的红痣。
他肉粉的嘴唇张合着:“今日收获还不错。”
他上辈子很怕王氏,因为她时常找理由说他懒惰,活也干不好,总是打他。
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他又冷又饿的,被王氏拳打脚踢,被竹枝抽打都是常有的事,身上通常是旧伤未好又添了新的。
但他像一颗长势缓慢的小白杨,坚韧不拔!乡邻都说他好看,随母亲。
就连王氏也知道,用竹枝抽他时,从不打脸,想着以后能多要点聘金。
眼见快到晌午,李春乔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吞咽着唾沫,有些头重脚轻了。
天上的黑云压得很低,估计要下大雨了。
李春乔提着篮子快步往家走,突然,他瞟见脚下的斜坡上有好几棵血盘草,长势喜人,因是被落叶覆盖,所以没被人採了去。
血盘草这种草药性凉味苦,主治咳血,创伤出血及湿热泻痢等症。因此,药店出的价钱颇高。
李春乔一双杏眼含了笑意,他一手用力的抓住小树枝,一手拿着锄头,小心翼翼的趴在山坡往下缓缓移动。
突然,身后响起尖锐的鸣叫声!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咻一下从他头顶飞过,长长的羽毛甚至扫到了他的鼻尖。
于是,李春乔脚下打滑,滚下了山。
豆大的雨珠终于滴滴答答的落下,李春乔躺在冰冷的草地上睁不开眼。
他想,我不会又要回到夫家的柴房等死了吧!他很不甘心,手指用力的动了动,而后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傍晚,外面还下着雨,天已经黑透了,
王氏见李春乔还没回来,便站在屋檐下大骂起来:“杀千刀的哟,不知道跑哪里鬼混去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张翠兰出门倒水就听到了这句。
她翻了个白眼,讽刺道:“有些人真是丧尽天良哟,这么冷的天让别人的孩子出门干活,自己的小孩在家享福嘞。”
“你说谁呢?再胡乱攀咬,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王氏被戳中,嘴里不饶人越骂越得劲,甚至走到了篱笆墙处,这处离张翠兰家最近。
张翠兰双手叉腰,笑骂道:
“谁上赶着认下,我就说的谁呗,上林村谁不知道你虐待继子?还有你家那口子,哎哟,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管不顾呢,废物点心!”
李父正在前厅削竹子,听了这话也急了,提着刀出来加入混战:
“你个泼妇,莫要胡言乱语,我怎么不管自己的孩子了?”
张翠兰见他拿着刀也是有些怕的,她丈夫不在家,还是见好就收吧。
“哼!反正大家都这样说。”
她说完快速进了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王氏夫妇两两对望。
王氏嘀咕道:“那小子应该在路上了吧,吃饭去。”
“嗯。”
清晨,李春乔是被咔嚓咔嚓的砍柴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这又是什么地方?
此刻,他正斜靠在对于他来说过于奢华的大床上,淡蓝色的被褥蓬松又柔软,还有股檀香味儿。
他的左手臂和右小腿都缠上了白色纱布,应是被人救了。
李春乔微微偏头打量这个房间,屋子中间摆放着棕红色的四人方木桌椅,上面有一套白色茶具。
床头旁边是放洗脸盆的架子,床尾处竖着块屏风。
另一边是一个高大的棕红色衣柜。
李春乔心想,那里面应该叠满了各式漂亮的衣衫吧。
淡青色的石地板光滑照人,雕花的折门上面敷了层白色的窗户纸。
他听弟弟李耀楠讲过这种纸张很贵的,比草纸贵了好几倍,王氏都舍不得给弟弟买。
对着床的正前方有个窗户,大开的窗棂下抵着一根竹竿,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棵茂密的侧柏树。
伸展的枝叶间穿梭飞舞着几只小麻雀,它们看起来很欢快。
透过分叉的枝丫是湛蓝的晴空,漂浮着厚厚的白云。
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只见他穿着深蓝色圆领服,一条黑色腰带紧紧勒住结实的腰肢,衣摆到膝盖上方。
下身是黑色的长裤,脚踩一双千层底布鞋。
男人的袖子挽到了充满力量感的小手臂,看起来很利落,身量很高,约八尺。
他剑眉星目,鼻梁直挺,长长的黑发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扎起垂在脑后。
很是俊朗,李春乔一时看得呆住。
嵇无为笑盈盈的走近,说:“小家伙儿,看什么呢?”
李春乔眨巴眼睛,轻声问:“大哥哥,是你救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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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尺预计现在的190cm左右,所以18岁的嵇无为是个身高腿长的美男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