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昱宁……”崔景晏喃喃出声,讶异会在这地方碰见他,回过神后却发现身旁人一直未有动静。转眸看去,才看见他瞪红的双眼,眼梢隐隐抽动,藏着愤怒。
“承渊……?”他轻唤,眉头蹙起,后知后觉陆承渊这般大的反应似乎不只因为宋昱宁。
住在云城,日后就免不了要与宋昱宁碰见。从打算留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二人就做好了准备,故而此刻崔景晏只是觉得惊讶。因为这是自于适的事情过后,宋昱宁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是个人都难免觉得愕然。
但陆承渊似乎震惊不大,更多的是气愤。
电光火石间,崔景晏神思转过,“刚才领他进去那人,你认识?”
陆承渊目睹远处人影步入茶馆中,深深阖眼,气息不稳道:“是,他是那高官的手下。”
崔景晏笃定猜测,“所以说,宋昱宁此次前来是来见那高官的。”
“我心里不愿事实是这般,但……”陆承渊猛然睁眼,眼神锐利如箭,“俗话说的都是对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气愤急喘几下,胸腔起起伏伏,凸显出他无声的愤懑。
世道不公,天理不在,叫人如何不恼,如何不怨!
崔景晏本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可嘴唇张开,动了几动,倏地又合了住。
看刚才那人对待宋昱宁的态度,恭敬有礼,足可窥见高官此次召他前来的目的,无非是与本地县令一样,打算与他结好,从而捞取好处。
官也是人,是人就逃不开名与利。
崔景晏如何不懂陆承渊心中所怨,但没有权利金钱,他们便似浮萍草芥,只能随波逐流,无法为自己争取一丝一毫。
“罢了。”崔景晏摸起他的腕子,把人往另一个方向拉,“罢了,承渊,再寻寻别的法子,这天底下总有一个官是肯为民伸冤理枉的。”
陆承渊清楚眼下气也没用,棘手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孙夫人的桑田遭了虫害,还未找出原由,这是更为紧要的事情,容不得他再去想宋昱宁与旁人如何勾结。
等二人换了条路走,街上的人仍旧来来往往,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
茶馆对面开着家书肆,时不时有人进入看书,一直到日头西落,余晖覆盖整片天空,书肆的掌柜开始整理门前乱了的书摊。
这时远方马车踢踏驾来,缓缓在茶馆跟前停下,投下的影子在落日中被逐渐拉长。
宋昱宁从茶馆中走出,身后跟着他自己带来的随从,另有一人便是被陆承渊瞪视良久的静央。
“郎君留步。”宋昱宁客客气气道,站在马车旁边,残阳笼罩他整张侧脸,将那出众的面孔衬得愈发亮眼,直让人挪不开双眸。
饶是静央曾在上京见过不少容貌上佳之人,此刻都忍不住神思恍忽。
这张脸恐怕就裕王能压得过,怨不得大人见他第一面都没大反应,估计是对着裕王那张神仙面早看惯了,再瞧旁的人便如路边的野花般粗俗入不得眼。
静央思绪越想越飘,直至突兀响起几下咳嗽声,他恍然回神,便瞧见面前人眼中一闪而逝的不耐,“宋某这便走了,与大人谈过的事情,宋某自会办妥。同样的,也希望大人答应某的事,能够说到做到。”
静央心中腹诽不已,面上却有礼有节,“自然。”
两厢拱手拜过,静央看着马车走远,赶忙转身上了楼。进去时,正撞上来撤酒菜的小二郎,他身形迅急闪过,不见如何用力,整个人就已如尾轻快的游鱼般绕过面前的小二郎进了屋。
晃晃悠悠的小二郎只觉一阵清风旋过身侧,托盘上的瓷盏打颤,残留的酒香飘飘悠悠盈满鼻尖,他却连个人影都没瞧清。
直到身后的门砰地关上,小二郎才敢确信刚刚确实有人来过。
静央掠进屋中,就看自家大人支着额头,闭眸养神,身后的轩窗对街开着,喧杂的声响持续贯入。
“大人,要不把窗子关了吧?”静央提议道。
江鹤连眼都不睁,“不必,他可跟你说什么了?”
知道他问的是谁,静央立刻回道:“说了……”
他将宋昱宁的话原封不动复述给江鹤,江鹤顿时哼出一声,情绪不明。
“大人,您确定这样行吗?”静央想起刚才席间的一幕幕,忍不住发问。
江鹤却没回他,轻点小几,“你把这回信给他寄回去。”
听闻此言,静央这才瞧见他细长指尖下压着的信纸,心说大人果然还是记挂裕王的,不然也不会信刚来,就立刻回了信。
想起裕王,他禁不住又把两个人的脸放在一起对比。静央自个看,当然是觉得裕王更胜一筹,就是不知大人心里如何想。
这般想着想着就又跑神了,江鹤没得他的应承,不由睁眼瞧他,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静央。”声音冷了些。
“大人!”静央忙回过神,上前去拿他压在指下的东西,可还未碰到,就被个冷淡的字节打断。
“慢。”江鹤压着信纸,掀起眼皮仔细瞧他,眸光似能洞穿人心,“你刚才在想什么?”
静央跟着江鹤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气,也不藏着掖着,赧然将刚才所想尽数告知。
本以为自己这荒唐的问题会让江鹤动怒,孰料他只是眨了眨眼,吐出口气,勾起唇,浅之又浅地露出个笑来,宛若昙花骤绽,刹那幽香毕至。
“你想知道?”
静央因为要拿信,这会走近他许多,江鹤一呼吸,他就闻到了那股清冽的酒香。
江鹤饮酒如水,脸色向来不会有太多的变化,是以静央不知道他喝了酒。
毕竟他们离京前,裕王曾亲自前来,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监督江鹤,不准他饮酒。
静央那会不理解,自家大人喝酒就跟喝水似的,身体更是康健得能绕上京跑上一大圈,这样子喝两杯酒能怎么的。
但裕王身份高贵,乃是与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天潢贵胄不说。又因少时一次外出围猎,以命相护,救下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自己却差点一命归西。
最后虽然活下来了,但旧伤总犯,身体更是大打折扣。原先骑射弓马都不在话下,现如今只能搞搞琴棋书画,天气冷些还会咳嗽不止,入冬的每一日更加汤药不离。
由此,裕王受尽皇帝本人的疼爱,登基后,他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裕王,当然他想要什么,皇帝也是尽量都满足。
好在裕王本人澹泊寡欲,根本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和名利,否则朝廷百官非得把他弹劾死。
有这层关系,裕王本人的话就跟圣旨差不离,是以静央纵使不解,也只能点头应下。
而静央照顾江鹤多年,陪他出席大大小小的宴席,自然见过他饮酒。不论哪一次江鹤都是一派自然,轻轻松松喝完,转头还能跟人平常叙语。
是以静央潜意识里认为江鹤不会喝醉,直到今日。
对上江鹤眼底潋滟氤氲开的水雾,静央迟缓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自家大人喝醉了!
“大大大人!”静央慌得要死,这事情要是被裕王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搓磨自己!
裕王本人虽然没跟来,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暗中派人来,静央顺着窗户往下搂了眼,正好与街对面正在收摊的书肆老板对上眼。
这这这这不会就是裕王的手下吧!
他心中警铃大作,转头就要去叫小二郎煮碗醒酒汤,江鹤却将他给叫了住,“没事,方才你不是问我怎么看待他二人的长相吗?”
静央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本应该去喊人煮醒酒汤的。可一听他这话,就跟被蛊惑了般,转过头看他。
果然,好奇心能害死猫。
静央苍凉地想,等听完江鹤的选择,之后再死也不算亏。
于是他诚挚摆出一副“大人请说”的模样,江鹤好似累了,转而用手掌撑住脸,目光深远,“宋昱宁长得倒是漂亮,可惜虚有其表,心里算计太多。”
静央心想,不愧是我家大人,跟人聊过几句就能看穿这人的本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托着脸的缘故,江鹤沉吟片刻,再开口声音哝哝的,莫名有种吴侬软语的即视感,淡去的尾音好似还带着丝笑意。
“裕王嘛,人长得倒也不错,就是……笨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