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
林间树木枝叶凋零,冷冷的月光照在泥泞的山路上。
衣衫单薄的少女在这崎岖山道上艰难前行,她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额上却有汗珠落下。
云蘅已经奔波数月,早已精疲力尽,但她不敢停。
慌不择路之间云蘅被石头绊倒,她重重跌在石子路上,掌心渗血,还裹了一身泥巴。
身后追兵似乎已经拉开了距离,云蘅深吸几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完了,她靠着打些野物勉强撑了几日。但天气愈冷,山间鸟兽都躲了起来,不好找,她已经一天未进食了。
这荒山野岭里既无村落又无人家,再这样下去,她在被那些杀手找到前就该冻死饿死了。
云蘅手抖得厉害,几次想站起来都因为体力不济摔回地上。手心伤口蹭得更加严重,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污泥里。
有脚步声传来。
云蘅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手探到怀中捏紧了傀儡丝,心惊地回头。
身后无人。寒风刮着枯枝残叶向前,碰撞间簌簌作响。
云蘅提着气仔细观察,确定那些人没有追上来,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谁在哪里?”
云蘅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到底,就听树后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她捏着傀儡丝的手逐渐收紧,正想着先下手为强,却见那人似乎并无恶意。
提着灯笼的少女白绸覆眼,身上披了一件素白斗篷,她单手扶着树干,惴惴不安地问道:“有谁在那里吗?”
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害怕。
这山中能遇见个人属实不易,但那群杀手肆无忌惮,没必要装个盲女来骗她。
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坏人,附近许是有村子。
云蘅想了想,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声带哭腔道:“姑娘救我!”
提灯少女闻言一愣,摸索着走到云蘅面前,蹲下身去扶她。
“你是何人?三更半夜怎会出现在此?”她摸到云蘅衣着单薄,这寒冬腊月里竟有些被汗打湿,不禁皱了皱眉头,解下披风围到她身上。
云蘅原准备了好一番说辞,也想到对方可能并不想多管闲事。毕竟自己深夜这般狼狈地出现在这里,属实可疑了点。
这样的人她见多了,相熟之人尚且无法雪中送炭,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今世道并不太平,想要明哲保身,无可厚非。
但她没想到这姑娘竟这样轻信了她这个来路不明之人,非但没有设防,还将披风给了她。
云蘅一时有些心虚,说出的话也明显底气不足起来:“我从江北而来,刚刚在这山中还遭遇了劫匪,慌乱之间跑到这里,迷了路。”
江北水患已一月有余,当地官府疏于治理,许多难民四下逃离。按她的脚程,此时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提灯的姑娘像是没听出她语气有什么不对,只温和道:“那你现在可有地方去吗?”
云蘅眼神暗淡下来,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又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提灯姑娘自知戳到了她的伤心处,略有些不好意思,扶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感觉到指尖的黏稠。
“你受伤了?”她惊讶道。
“啊。”听她这么说,云蘅才后知后觉,掌心火辣辣地疼,“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家离这不远,你随我回去,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云蘅没想到这么顺利,赶紧道:“多谢姑娘。”
“我姓沈。”她侧过头对着她笑,灯笼中跳动的烛火照得她侧脸像玉一般温柔,“名芷然。”
云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道:“多谢沈姐姐,我叫云蘅。”
确实是云蘅未曾留意,附近山腰处竟真有个村子。
大多是矮墙院落,茅草屋子,看着并不富裕。为了节省烛火费,村民们都早早入睡,没有几家亮着灯。
沈芷然看不见,云蘅又磕了腿,两个人相互扶着,磕磕绊绊地往回走。
沈芷然摸着矮墙,领着她进了村口的第二间院子。
将云蘅在屋内安置好,沈芷然又出去端了热水和药膏来,替她细细清洗好手上脚上的伤口,上药包扎。
云蘅暗自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虽然沈芷然待她和善,但她也没彻底放下戒心,更何况对方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
“沈姐姐是一个人住吗?”云蘅装作无意地开口。
“是啊。”沈芷然将药膏放到边上的小几上,又走到衣柜前,“原先是我与母亲同住,但母亲三年前已经故去。”
说罢,她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干净的衣裙:“我估摸着你身量要比我稍微小些,这身衣服我穿着有些小,给你应该刚刚好。”
“谢谢。”云蘅伸手去接,继续问道,“沈姐姐今夜怎会独自出门?”
“去等一个朋友。”沈芷然如实回答。
问到这里就没必要再问了。
云蘅只是疑惑为何她明明看不见,却要提着灯笼出门,并无意探寻对方私事,更何况对方也没追问她的来路。
“时候不早了,你就睡这里吧。有什么需要就唤我,我就在侧屋。”
云蘅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笑:“谢谢沈姐姐。”
屋中幽暗,借着月色,云蘅看到自己只是伤了掌心的手被沈芷然连着指头一起密不透风地包了起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手指活动不便,她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把身上破旧脏乱的衣衫脱下,换上沈芷然给她的里衣,侧身躺到榻上。
幽深的黑暗反倒给了她安全感,这是她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能不用担心追杀,可以安稳地睡个觉。
“兄长……”她唤道,闭着眼睛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
三个月前,她在云氏别院暂住,却有急信从南疆传来。
木质的机关信鸽一路跋山涉水而来,遭遇了几次劫杀,才堪堪在散架前到了她的手上。
信上言——机关城破,城内五千余人,无人幸免。
为求稳妥,云家传信向来分批投放。
但那一次,云蘅捏着信纸在窗下枯坐半天,也没等来第二只信鸽。
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作为城主的哥哥是生是死,当即就带了一队人马要赶回南疆。
却在途中遭人暗杀,她带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路过几个城镇时,她曾特意派人出去打听,说是机关城叛国投敌,私下给北梁打造武器,如今北梁兵败投诚,供出了机关城主,大昭皇帝震怒,遣官员去南疆召城主前来问罪,却发现机关城已被屠城。
市井间传言,说是南疆巫族早就与北梁沆瀣一气,只是看北梁战力不济就想反咬一口,于是被北梁屠了个干净。
云蘅听到的时候自然是不信的。
虽然她贪玩总是四处乱跑,不常在机关城,但兄长的为人她很清楚,怎么会无缘无故叛国?
再者机关城从不允许外人进入,城墙又坚不可摧,绝非人力可破,北梁人又如何能进得了城?
云蘅翻过一个身。
虽未亲眼看见,但这些时日只要她一闭眼就能梦到机关城内血流成河,兄长被剑当胸穿过,跪倒在小时候为她扎的秋千旁,死不瞑目。
云蘅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地喘着粗气。
天亮了。
冬日暖阳破开山间晨雾照进屋子里,久雨初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你醒了?”沈芷然端着些吃食走进来,“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
其实就是简单的一碗白粥,一个馒头。云蘅却吃得狼吞虎咽,她实在是饿久了。
“慢点吃。”沈芷然看着她,笑得温和。
这笑让云蘅想起哥哥云菘。她贪吃,夏日里一天要喝下三杯冰饮,哥哥就会这样又纵容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笑,说:“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云蘅低头不语,默默喝粥。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院外响起:“芷然,不好了!”
来人约莫十七八岁,浓眉大眼,轮廓锋利。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院里,愁容满面地重复道:“芷然,不好了。”
沈芷然像是已经料到了,抿了抿唇,问道:“怎么了,季郎。”
姓季的少年忿忿道:“你猜得不错,你那姐姐不愿嫁,他们这才想到了你,如今沈府接你的轿子大概已经出城了。”
沈芷然捏紧了手中的筷子。
少年显示下定了决心,他半跪在地握住沈芷然的手:“芷然,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我可以……”
沈芷然打断他的话,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可是季郎,我不想做个不忠不孝之人。”
“有生养之恩才有忠孝之义!”少年瞪大了眼睛,“他们何曾养过你一天?”
“沈姐姐?”云蘅默不作声地啃完了馒头,不明所以地问,“这是怎么了?”
少年像是才看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意识到自己表白心意的话都被旁人听了去,瞬间面红耳赤地坐下喝茶。
沈芷然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本是相府庶女,出生之时便患有眼疾,被路过的道士批命为克亲克友的不祥之人,父亲就将我送来此处。”
少年捏着茶盏气道:“呸!胡说八道!村子里所有人都待你极好,也不见谁有不测。牛鼻子就是想讨点赏钱,竟如此恶毒地给你下这种诅咒。”
“这些年来我幽居在此,唯有祖母会遣人给我送些吃食衣物,我却是从未见过相府中人。”沈芷然自己却并未有愠色,反倒还握住了少年的手安抚他。
十数年来她也曾有过不甘,但却不得不妥协,母亲去世之后她便更加看淡,只是祖母待她不薄,她不想忘恩负义。
“先前听闻北梁战败,世子入京为质,也到了婚嫁之年。陛下下旨,要沈家女嫁梁世子。”沈芷然顿了下,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家中女儿少,除我外只有一位嫡出的姐姐。她从小娇养着长大,自是不愿嫁给败国质子,我……”
“芷然!就算你挂念祖母,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啊!”少年红完脸颊又红了眼眶,险些就要哭出来,急得口不择言,“听说那北梁世子瘦得竹竿一根,就是个走步路喘口气的药罐子,没准过两年就嘎嘣一下死了,你要为了他守一辈子寡吗?”
沈芷然正色道:“季朔,怎么能这么咒人家。他也不见得想娶一个敌国庶女为妻,都是苦命人罢了。”
“可是……可是,你若嫁了,我怎么办?”季朔眼泪滑落,滴到沈芷然手背上。
沈芷然无奈道:“我已经看不见了,你别再哭坏了眼睛。”
云蘅看到这里已经明白:“所以沈姐姐昨晚出门,是为了等季大哥吗?”
沈芷然一愣,顿时也红了脸颊:“季郎待我有情有义,他昨日为我进城打探消息,我放心不过,这才夜半守在村外。”
“什么?这多危险啊芷然,山里有山匪你又不是不知。”季朔急道,“你分明也对我有情,可为何……”
沈芷然一脸为难,她想还了父亲生恩与祖母照拂,又不想辜负季朔的一片深情。
“沈姐姐,你且放心大胆虽季大哥走。”云蘅拢过沈芷然的手,大义凛然道,“这梁世子,我去替你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