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以为,一顿饭,一套工具,已经足够还清他为陆寻解答问题的“人情”。按照他的处事逻辑,两人之间的交集,应该就此告一段落。他会回归他平静无波的生活,而那个阳光开朗的年轻人,也该回到他自己的轨道上。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陆寻的执着,或者说,陆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段关系“告一段落”。
隔天一早,沈清弦如常来到“天工阁”。他刚用钥匙打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空气中,除了熟悉的墨香和木香,还飘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他蹙眉,走进一楼的会客区,赫然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袋,旁边还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纸。
他走过去,拿起便签纸,上面是一行干净利落、又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字迹:
【沈老师,早上好!猜您可能没时间吃早餐,我路过一家很好喝的粥铺,就顺便给您带了一份。还是温的,记得趁热吃哦!——陆寻】
沈清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知道“天工阁”的钥匙放在门口那盆文竹下面的第三块石板下?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竟然擅自进入了自己的私人空间。
这是一种冒犯。
沈清弦心中升起一股不悦。他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领地被陌生人侵入,自己的节奏被他人打乱。他拿出手机,调出陆寻的微信,毫不犹豫地打字:
【不要再做这种事。】
消息发送出去,他看都没看那个保温袋一眼,径直上了二楼。
然而,当他坐在工作台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胃里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痛感。他有老胃病,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不能饿着,尤其是在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开始前。他平时都会吃早餐,只是今天起晚了些,便想着直接来工作室,等中午和工作餐一起解决。
那股食物的香气,仿佛长了脚,顺着楼梯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是皮蛋瘦肉粥的咸香,还混着一丝炸油条的焦香。
沈清弦闭上眼,试图将这股味道从自己的感官中驱逐出去。但他越是抗拒,那股香气就越是清晰,胃里的灼痛感也变得越发明显。
最终,在与自己的胃抗争了十分钟后,他还是认命地下了楼。
保温袋里的粥还冒着热气,旁边配着一小碟酱菜和一根切好的油条。包装得很仔细,显然是用了心的。沈清弦沉默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将那碗粥喝了下去。温热的粥滑入胃里,瞬间抚平了那股灼痛,也仿佛……抚平了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吃完,将餐盒收拾干净,准备等会儿出门时丢掉。这时,他才拿起手机,看到陆寻在他那条冷冰冰的消息下,发来了一连串的回复。
第一条是在他发过去的一分钟后:【对不起,沈老师!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只是担心您的胃。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二条是在十分钟后:【您千万别生气,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第三条是在半小时后,语气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可怜:【您……是不是还在生气?您……吃早餐了吗?】
沈清弦看着这些消息,眼前又浮现出陆寻那张写满无辜与紧张的脸。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他回了两个字:【吃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那就好!那就好!】后面跟着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
沈清澈放下手机,觉得自己今天的工作心绪,怕是又要被打乱了。
他以为陆寻说的“这是最后一次”,是真的。
然而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天工阁”的门时,同样的保温袋,同样的位置,同样贴着一张便签纸。
只是今天的字迹,显得更加小心翼翼:
【沈老师,我没有进去!我只是放在了门口!您千万别再生气了!今天的早餐是您昨天喝过的那家店新出的虾饺,很多人排队买的。——一个真心悔过的学弟,陆寻】
沈清弦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保温袋,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有再发消息去训斥他。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这个年轻人,有一种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执拗。你用强硬的态度去拒绝,他会立刻道歉、示弱,让你所有的火气都发不出来,然后换一种更让你无法拒绝的方式,继续他的“渗透”。
沈清弦没有动那个保温袋,直接上了楼。
他想,只要自己不理会,不接受,他坚持几天,自然就会放弃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陆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风雨无阻,每天早上,“天工阁”的门口都会准时出现一份精心准备、绝不重样的早餐。有时候是中式的豆浆油条,有时候是西式的三明治牛奶,甚至还有他亲手熬的杂粮粥。每一张便签纸上的话语,都充满了活力与阳光,像是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这座清冷小楼的坚冰。
【沈老师,今天降温了,给您带了杯热姜茶暖暖胃!】
【这家店的生煎包是全城第一!您一定要尝尝!】
【今天天气真好,希望您的心情也像太阳一样灿烂!(^-^)】
工作室楼下的垃圾桶里,那些未曾动过的早餐盒越堆越多。而沈清弦的内心,也从最初的不悦,到无奈,再到一种……他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他开始习惯每天开门时,第一眼看到那个保温袋。他甚至会下意识地去看今天的便签纸上又写了些什么傻话。
这是一种可怕的习惯。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沈清弦结束工作,走出“天工阁”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正准备去路边打车,却看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安静地停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
车灯没有开,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清弦的脚步一顿。
车门打开,陆寻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他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在看到沈清弦的那一刻,那双眼睛又瞬间亮了起来。
“沈老师!”他快步走过来,“您终于忙完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清弦的语气很冷。
“我……”陆寻的眼神有些闪躲,似乎怕他生气,“我路过……看到您工作室的灯还亮着,就想……等等您。这么晚了,不好打车。”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这条老街位置偏僻,怎么可能有人会在深夜十一点“路过”这里?
沈清弦看着他,不说话。夜色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沉。
陆寻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低下了头,声音也小了下去:“好吧……我不是路过。我是特地来等您的。我……我就是有点担心您。”
“担心我什么?”
“担心您太辛苦,担心您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陆寻抬起头,眼神诚恳,“沈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您别把我当成什么图谋不轨的坏人,就把我……就把我当成一个热心的、有点多管闲事的学弟,行吗?”
沈清弦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图谋不轨的坏人?他当然不会这么想。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干净得像山间的清泉,他所有的行为,都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毫无保留的赤诚。
正是这份赤诚,才让他无法应对。
“上车吧,沈老师,”陆寻为他拉开车门,“我送您回去。就当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安心,好吗?”
沈清澈看着那洞开的车门,又看了看站在寒风中、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陆寻。最终,他还是弯腰,坐了进去。
车内开着暖气,很暖和。陆寻为他递上一瓶温热的矿泉水,然后安静地发动了车子。
他没有问沈清弦的家庭住址,而是熟练地在下一个路口转弯,显然是早就烂熟于心。
沈清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正在被这个叫陆寻的年轻人,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侵入、改变。
他为自己设定了八年的铜墙铁壁,似乎在这个人的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失控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