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技术开放日
林沂自从有微信开始,一共才发了十几条朋友圈,还有一半是转发学院的公众号内容。真正自己写的内容也只有节日祝福和像今天一样的:教师节感谢。
朋友圈照片里是一束康乃馨,随意地插在一个不知哪捡来的空玻璃罐子里,背景就是他那张堆满书和论文的办公桌。照片没有调色。
就这样一条看似寡淡的朋友圈,林沂其实想了很久。
这花不是学生送的,而是学校统一发的,每位老师都有一束。他真正的礼物远不止于此:办公桌上堆着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小蛋糕、毛绒玩偶,甚至有几封充满爱慕的信。
发这些必然会引来一些不咸不淡的评论:“林老师果然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这是有多没见过世面,这点东西还发”,“这是晒给谁看的?”。林沂脑子没坏,不会去自找这些。
可他又觉得,学生们真挚又热烈的情感,若是完全不回应,也太冷淡了。——更何况,他和一些学生们最近几乎同吃同住,连深夜调数据时,学生们点夜宵,从来没忘记他那一份。
想来想去,他挑了那束最“中性”的花发出去。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点下“发表”后,他盯着手机屏幕几秒,心里依旧没有完全放松。
几乎是瞬间,屏幕上接连跳出几个红点。林沂点进去,看见了李□□和高欢的赞。
他听说这位少爷不能来技术开放日,是因为这两天在欧洲。心里下意识算了一下时差——那边现在是凌晨。
高少爷在欧洲废寝忘食,远程监督开放日?还是神夜无眠,闲来无事刷了刷朋友圈?
林沂盯着那个名字,指尖悬在屏幕上几秒,最终默默锁了屏。
?
九月十日,技术开放日。
国立大学旁边的国际酒店会议中心,大厅挑高,四周是落地窗,下午的光透进来,把悬挂的“新能源技术·产学研开放日”横幅照得格外显眼。
前排的长桌上整齐摆放着话筒和印有校徽的文件夹,台下的宾客分成三拨:穿西装的企业代表、手里握着相机和录音笔的记者,还有几位本校和兄弟院校的教授同行。学生们坐在最后几排,神情兴奋又紧张。王源和李□□作为主要投资方,坐在第一排专席。王源面无表情,李□□脸上透着油光,七分紧绷,三分疲惫。
林沂站在讲台,背后大屏打出PPT第一页。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稳重:
“我们实验室主要研究固态电池的负极材料。这是我们最新合成的硅基化合物负极。在锂化/脱锂过程中,它可以通过可逆纳米相转变来缓解体积膨胀,使电极在三千次循环之后依旧保持 80% 以上的容量。”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外企研究员举手发问:“请问林博士,这种化合物负极在大规模合成上是否存在障碍?尤其是铁和磷的比例控制,是否会导致副相生成?”
这一问把不少听众的目光都引过去,空气里像有一道紧绷的弦。
林沂略一停顿,神情镇定:“您说的确实是个关键。我们在前期实验里也遇到过副相偏析的问题,后来通过双温区梯度热处理,控制反应路径,才得到相对稳定的晶体结构。”
林沂随即又展示了那三条不同干燥时间的样品曲线,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稳压场:“工艺复杂度也是个挑战,七十二小时的干燥处理,是目前条件下得到稳定界面的关键。如果缩短周期,副相生成、界面裂纹都会急剧增加。我们现在正与产业方联合开发快速干燥工艺,目标是把时间压缩到二十四小时以内,但保持相同的稳定性。”
到了提问时间,台下一名企业代表先开口:“您提到干燥周期需要七十二小时。对工厂来说,这是无法承受的生产成本。您如何回应?”
林沂手里握着激光笔,沉默片刻,才开口:“这是一个公平的疑问。我们不能否认实验室和产业化之间存在鸿沟。我们的思路是,先证明材料机理的可行性,再推动工艺路线的改进。如果没有前者,后者根本无从谈起。”
随后,一位兄弟院校的教授举手,话里带刺:“C组的数据波动很大,我怀疑体系本身不可控。为什么还要放在这里展示?”
这一问,把现场气氛压得更低。
林沂手心渗汗,脑子里闪过无数可能的回答:要解释实验条件?要承认结果有限?还是顺着投资人口径说漂亮话?
最终,他只是直起身,望向台下,声音冷硬却不失从容:“科学和速成是对立的。我们展示的,不是产品,而是问题逐一被解决的证据。”
就在空气将要凝固之时,企业席一位戴胸牌的代表笑着开口:“林教授说得好。科学积累需要时间,这正是我们愿意长期支持的原因。”
掌声响起,先是零星,然后渐渐连成片。
林沂注意到,那位支持他的代表在坐下时,眼神瞟向了投资方那一排。坐在那里的王源,指尖轻敲桌面,神情冷淡。李□□嘴角弯出职业化的微笑,还在不停鼓掌。
林沂心里明白,这些“支持的声音”,是有人预先安排的。场面冷太久,总要有人点火;烧得太旺,总要有人灭火。一切都能被操控,一切都有人买单。
主持人适时接过话:“透明的数据比空口许诺更可贵。感谢林教授!接下来请大家移步展板区,学生们准备了详细的实验记录,欢迎近距离交流。”
掌声再次响起,记者们往前涌,学生们带着紧张又自豪的笑迎上去。
林沂走下讲台,背脊笔直,脚步稳健,但心口凉透。
李□□迎上来,轻快得仿佛刚才的火药味只是幻觉:“林老师辛苦了!外界声音多,但大家都懂,这是科研常态。”
林沂点点头,淡淡答:“是啊。”
王源也走过来,表面只是一句“辛苦了”,神情却意味深长。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林沂站在原地,望着会场里人声鼎沸,心里却更像是孤身一人。落地窗外天色渐暗,灯火倒映在玻璃上,映出他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