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云销雨霁,屋外的柳叶上凝结露水,随着摇摆缓缓滴落。
温梨醒来时,神情仍旧有些怔忪,她浑身酸痛不已,整个人如同散架般不适,本想起身去拿茶水,却发现稍微动弹就难受。
她看着自己腕心上的齿痕,想起他激动时,不管不顾的啃咬,莫名有些羞赧。
桓衡虽然面上看着清冷,可这事上,却有种截然相反的孟浪。
简直像头脱笼的野兽,让人难以招架。
可随即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那外宅,浮动的心思,便如同沉水的羽毛般,慢慢下坠了。
许若水,曾经京中的风云人物,自幼端庄守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桓衡是天之骄子,自然族中有各种安排,为他物色出挑的女郎,有个中佼佼者,便有意或无意地推到他身边,彼此若是能相处融洽自是最好,如若不能,便权且当成联姻便是。
而许若水显然是前者。
她十二岁便与他相识,那时许家已然式微,只是因着祖上的荫蔽,加上许若水本人样貌品性都是百里挑一,这才没在京中贵女里埋没,桓家本来对她无意,可却抵不过桓衡的坚持。
他是这样冷心冷情的男子,却唯独对许若水例外,听闻只有她在时,他那张清冷孤高脸上,才会有所动容。
想来也是,桓衡性子独断专行,他若是不肯,又怎会与一女子纠缠多年?
若非是父亲因着贪墨案,许若水被连累成了庶人,只怕早就嫁他为妻了。
温梨,是真不知他们有这段情的,倘若她知,失贞给他后,便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也不会横插一脚。
“宅邸里的女子,必定是她了。”她喃喃自语,目光略显闪烁。
那他昨夜说的那件事,想必也与许若水有关。
屋子里空荡荡的,扶光自窗扉缝隙里照进来,落在温梨灿白的玉颜上,氤氲出辉光来,可她眼眸黯淡,纤长的睫羽眨动时,眸底没有丝毫生机,活像个沉默的影子。
在这钟鸣鼎食之家,她也的的确确像个不合时宜的影子。
也是入了桓府才知道,原来世家大族里,夫妻之间各有住处,讲究相敬如宾,与寻常百姓的相濡以沫大为不同,这里更多的是礼教,三纲五常,多了几分客气疏离,少了那些凡俗的人情味。
她也不知别家夫妻是否也都如他们这般,结束后丈夫总是闭眼便睡,不多言语温存。
可自打随他入了京,她便再没有在他屋里留宿过了。
昨夜也是如此,她回去宿在床榻之上,紧搂自己许久后,才缓缓入眠。
雨是夜半停的,她想着他热烈过后的冷淡,脑中一闪而过许多事,莫名便明白了过来。
也许他的小意温柔,都留给了心上人吧。
她是他的妻子。
也是他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搅散了温梨的思绪,她抬眸望去,看见丫鬟小荷一身粉裙走来,手上捧着个精致的木匣,见到她露出个笑脸。
“夫人,你醒啦,家主已然离府,临走前命人送来这个。”她说着碎步走近,本想先将那木匣打开,却不料温梨看也不看一下,只淡声让她取杯茶水。
小荷有些意外,夫人向来痴情,对家主的行径从无微词,照常理此刻该是受宠若惊才对。
更何况这木匣做工精致,红木色如同沉淀了的枫叶,外层贴以金箔银雕,瞧着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
不过小荷转念一想,又觉得了然,家主虽不宠爱夫人,在衣食住行倒从无苛待,总有时兴的送来以供挑选,只是温梨从不在意。
待她低头抿了几口,小荷才缓缓将木匣打开,里头睡着支点翠彩饰梨花步摇,样式精细,绞丝掐金的工艺,扶光洒在钗头,将边缘切成碎金,斑驳着流光溢彩,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小荷看得眼睛发直,喃喃道:“听照影说,这步摇总共只有两支,一支给了宫里最得宠的玉贵妃,另一支便是家主给您的这个了。”
温梨目光平静,唇角扯出个弧度。
桓衡是天子宠臣,想给府中女眷弄来宫里的首饰本不是难事,这东西的确难得,可却入不了她心里。
她沉默着转过头,静静看着窗扉。
屋外种了许多的柳树,纤长细瘦的柳影如同发丝,时不时映在上面。
她又忆起昨夜那个梦。
梦里是一片无尽的草野,有无数流萤自眼前飞过,几处盘桓后,最终落在男子柔软的掌心里。
他淡笑着,俊美的面容如同蒙着灰尘,遥遥凝视她时,几声叹息如烟如雾,游丝般渺茫。
与桓衡的清冷,截然不同。
温梨垂下眸子,连叹声都消弭了。
一旁的小荷见她眼睫颤抖,眼角隐约泛红,忙出声安慰:“夫人,家主虽然公务繁忙,心里还是惦记你的,瞧这步摇,多华贵啊。”
她说着,将那点翠彩饰金步摇捏在手心,便要试着给温梨戴上,可却被那温柔的嗓音阻止了。
“辰时三刻已过,你把那身出府的衣裳拿来,再晚便不好了。”温梨缓声说,语气坚定淡然。
小荷嘴唇抿了又抿,夫人自入府后,每月会有三日离府,去到仁善堂做医师,虽说是蒙着面的,她谨慎小心藏得也好,可终究不合身份,万一被拆穿,只怕有的闹呢。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把劝说咽下肚。
温梨看着柔顺,可决定好的事情,几乎不容更改。
……
巳时,仁善堂里药气弥漫,大堂到处都是前来求诊的病人,四周摆放着药匣,有许多药童正低头捣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嘈杂的声音,大夫们脸色煞白,忙不迭护着病患往里涌去,温梨听见动静,送走手上的病人后,缓步撩帘探看。
只见一群奴仆打扮的人,簇拥着个衣着颇为鲜亮的男子,正在登堂入室,那男子不由分说,先寻了个藤椅,随后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腿撇得极开,姿态傲慢恣睢。
只是神情有些古怪,无论谁说什么,他都是面无表情的。
温梨又敛了敛面纱,拉住个药童细细一问才知,原来这位半月前伺候主人打马球时,不慎被马儿踹翻在地,虽然躲得快,没有性命之忧,可面上挨了些伤痕,如今使不出什么表情来。
药童方才被那人的手下踢了一脚,疼得眼泛泪光,呜咽道:“这位瞧着非富即贵,治好了那倒好,若是治坏了岂不是要糟,如今顾大夫也不在,没人敢去接茬儿啊。”
仁善堂的主人名唤顾庭之,生得相貌堂堂,待人温和有礼,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很得女郎的喜爱,许多姑娘绞尽脑汁,甚至刻意生病,就为了在他面前露个脸,可还没等说话,这面上就羞红了。
每每谈到此处,顾庭之总是对温梨无奈地笑笑,负手立于花影前,衣袖荡风。
“顾大夫不在,这又是哪里来的活阎王!!”药童年岁小,憋不住疼,终究哭了出来。
温梨见此哭笑不得,低头思忖了下,将出府前,她藏在袖子里的糕点拿出,缓缓递到药童面前。
那小药童本就是贪吃的年纪,见此什么烦恼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小猫一样啃起来,心里对温梨的喜爱蹭蹭上涨。
“温大夫人真好!!”
温梨柔和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顶,将碎发压平,随后撩帘上前道:“我可为你医治。”
日光明媚如许,落在女子素白的衣裙上,轻微泛起涟漪。
她面容被白纱遮住,嗓音也透着股雾蒙蒙的感觉,传到众人耳中时,犹如江上缓缓升起的轻烟,随风飘荡着,难觅真实。
可原本紧张的医堂,却因她的出现,而愈发焦灼了。
那坐在藤椅上的男人直勾勾盯着她,目光难辨喜怒,眸底却有种令人畏惧的暗芒。
温梨目光平和,对着绷紧的众人,又重复了一遍,姿态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男人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小药童浑身一颤,差点吓得把糕点洒了。
“温大夫?!!”他惊恐喊道,看着女子纹丝不乱的背影,心里头直打鼓。
……
申时未过,温梨便回了桓府,她一向谨慎小心,回屋后匆匆换了衣裙,还未喘口气,便听见小荷又碎步走过来,眉眼露出惊喜的神情。
可仔细一瞧,那喜中又夹杂复杂。
“夫人,家主归来了,唤你过去一同用晚膳呢。”小荷低声道,立马将那匣子打开,盯着里头的金步摇,眼神请求吩咐。
温梨怔松许久,桓衡极少连续归家,但随即想到昨夜他的话来,心头便明朗许多。
“我一会儿便过去。”她轻声说,缓缓摇了摇头。
小荷见此,将那木匣掩上,目光难掩失望。
跟在温梨身边几年,她实在摸不透她,寻常妻子为讨丈夫欢心,此刻必定戴上那首饰了,可她却偏不。
如今那件事都闹开了,夫人还在想什么呢?
温梨踅身回了铜镜前,看着上面照出一张素净的面容,端详许久后,才点了落灰的胭脂盒,从里沾染些绯色来。
天色微微昏暗,桓府檐下已是张灯结彩,一串串灯笼幽幽亮着,装点得青瓦白墙上灯火辉煌,远远望去,犹如星河灿烂。
温梨缓步走近,瞥到那男子孤坐着,满月从窗扉里渗透,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清越矜贵的韵味。
墨裳潋滟生辉,寒气氤氲蔓延。
温梨微微叹息,这偌大的屋子,陈设极为稀少,虽说每样都价值不菲,可到底只空落落几个物件,茕茕孑立。
便是此刻,桌上满是菜肴,也显得他这一方萧疏。
这人,像是有意与外物疏离,不愿意浸入红尘。
桓衡听见动静,转头瞥向她,冷峻的眉眼微弯,面上那股子凉薄便散了出来,叫人一避再避。
“夫人白日怎么不在?”他冷淡的眸子瞥过来,神情似笑非笑。
而温梨听了这话,心莫名猛地一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