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头伏长风刚在一众包藏祸心的同舍生眼皮子底下溜走,紧赶慢赶着就上了街。
如今看来,这书院学堂是一日也待不得了,若是不能快些定下终身大事,他还不如早些收拾包袱携一家老小返乡的好。
伏长风埋头疾走,一想起那些个大男人意有所指的目光,他就瘆得慌,膈应得紧了,连平日里这条要走上许久的道都好似缩短了,不消半柱香工夫,他就到了廖娘娘的住处。
等敲开了门,是廖娘娘的小徒弟好合亲自给他带的路。这好合正值总角,个子实在不高,穿得很是喜庆,人也白净圆润,活像挂画上长大了的年画娃娃,看着好玩得紧。
伏长风向来爱招猫逗狗惹小孩,这会子祸到临头了还不忘拿自己面前这个一板一眼的娃娃头逗趣儿。
他靠近了些没话找话:“嗳,你方才说你叫好合,那你师傅是不是还有个徒弟叫百年呐?”
说话的功夫,手也不老实,把个好好的发髻揉塌了半边。
好合瞥他一眼,惜字如金:“从前有。”
“这是怎么个说法,那百年小兄弟如今去哪了?可是差事办得不好,被你师傅赶走了?”
好合扶着发髻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幽幽道:“师兄他从前肤白,长到我这么大……黢黑,客人都说百年不白……”
“百年不白,一年又实在太短。”伏长风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又问:“那他可是改名了?”
好合摇摇头:“他叫克妻命的土匪头子掳走了。”
“那腌臜货还说什么‘一年不短,只争朝夕,早晚硬挺’。”
听到这话,伏长风眼睛瞪得溜圆,他不曾想这偌大的容县,南风竟彪悍至此,盛行如斯。
伏长风一下蔫巴下来,连隔了几个山头的山大王都能光天化日之下抢男人,他实在为自己的清白担心,也没心思探究后事如何了。
好合也好似被触及了伤心事,二人就这样一路无话。直到见着立在挂满了红丝带的大树下一身红的廖娘娘后,伏长风才打起了几分精神,真诚殷切地唤了句“廖娘娘”。
“哟,伏小郎君今儿怎么得闲来我这了,莫不是夜里火炕烧得旺,想托我相看相看,好寻个冰肌玉骨的佳人在侧?”
廖娘娘原是被卖到青楼的姑娘,她人长得水灵,运气也好,还没到出阁那日就被一个富户老爷赎回了家。可惜老爷福薄,死得忒早,廖娘娘还没来得及入那富户侧门,就被打发出来自个儿讨生活了。
有心痒痒的还想娶她嫖她,她不应,反喝道:“我原入了卖肉的地界儿,就没想过还能清清白白出来,如今既然囫囵个出来了,那这便是老天爷的意思。从此往后,此身再与那肉滚肉的勾当无关了,您要想呐,下辈子请早吧!”
正巧这容县有个老传统,说是越洁净的媒人做的媒越灵越好越长久,廖娘娘也就顺势在家门前立了块牌子,就此入了媒人的行当。
原先总有人嫌她出身不好,挤兑她是“妓|女半道从良,出老巢,启唇犹带旧时骚”,嘲讽她“行行总要用嘴”。
不成想老话真灵验了。凭着张巧嘴,廖娘娘硬是凑成了十数桩好姻缘,甭管有缘没缘、有分无分,在她这,只要是有情男女,必定会终成眷属。
说来也怪,凡是经她手促成的婚事,没有不和和美美过日子,举家更上一层楼的。人人都道这吉祥庙旁住了个经月老点化过,顶有本事的红娘。
这也是伏长风来这儿的缘由。
他也想求桩斩不断的好姻缘,越快越好。
廖娘娘做媒不看媒钱,看眼缘,像伏长风这般盘靓条顺的小郎君最合她的眼缘。伏长风只带着春风拂面一般柔润的笑往那一站,还没等他掏出先前在宁有为那赢来的几枚银钱,就被廖娘娘按着坐在了高高垒起的画像纸旁。
“廖娘娘说笑了,小生这厢有礼,敢问可有哪家适龄女娘与在下有缘的?”
“你这俏书生,不想立业想成家,倒是不呆。”廖娘娘围着伏长风绕了足足三圈,方才抚掌巧笑道:“巧了这不是,你正有一段缘。”
“天赐良缘。”
她随手抽出压在画纸山中的一张,用镇纸这么一压,活灵活现的画中美人就出现在伏长风面前。
伏长风不想容县还有比秋娘容貌更胜的女子,望着画中人的一双含情眸,竟是看痴了:“廖娘娘这……这是……哪家的小姐?”
“正是胡家小女娘,胡玄姬。”
廖娘娘负手而立:“依我看,你本没有那子孙缘,不过,你与这胡玄姬倒很有些缘法。你与她若能成,此生定能白头偕老,但若是不成,你怕是要做一辈子旷夫喽。”
伏长风遭廖娘娘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后,鸡皮疙瘩漫了全身,他僵硬道:“可是,可是胡家是容县最富庶的人家,胡家的小姐如何能嫁与我?”
廖娘娘喝了口茶水,摆摆手,笑道:“这倒不难。”
“胡家小女娘招的是赘婿,不拘家世,只一个要求,聘一只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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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说梦,真真是痴人说梦。”伏长风裹紧了身上并不厚实的袍子,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冻得直打哆嗦。
他实在是后悔极了,悔自己一厢情愿一腔孤勇一根筋,恨自己色胆包天没定力不争气,可惜为时晚矣。
此时原本正值隆冬腊月,只是前几日天气好得出奇,太阳日日露面,把此前留的积雪全融了个干净。眼看天公作美,鬼迷了心窍的伏长风背着包袱就孤身上了观音山。
白狐是少见,可也并不是全然没有,而最有可能见到白狐的地方就在观音山。
传说观音山里有个观音洞,这观音洞嘛自然指的是那狐狸窝。曾有人在观音山见过各色狐狸,还讲得绘声绘色,说自己还遇到了狐大仙,狐大仙长得可美可俊,自己只是看一眼就被迷晕了,等再醒来就到家了。
伏长风原本只想来碰碰运气,在观音山外围转转,若能捉一只白狐,当然最好,若是捉不到,也好全身而退。
哪成想,偏偏他倒霉透顶,遇上了几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大雪封山,没一会工夫他就连路也看不见了,只能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前行。
伏长风边走边喘,连睫毛都凝了层冰晶,隐在风雪中的玉面比雪还素净几分,若有人看见,定要赞一句欺霜赛雪。
观音山的风刮得越发大了,伏长风拗不过强风,只好顺着风向倒腾腿脚。
大雪之下,天地山林浑然一体。叫铺天盖地的白晃了眼,伏长风控制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眼角也渗出泪来。只那么点儿猫尿,甫一受风,就遭了冻,连带着眼球也开始慢慢变僵。
伏长风后知后觉感受到眼部传来的刺痛,他眼里的泪液好似也化作了浮在眼球上的一层坚冰,那是观音山里最小的湖泊。
等他再想动弹,已是不可能。
狂风一阵胜过一阵,伏长风就这么被风吹的面朝下重重跌在了雪地上。他整张脸全陷进雪里,连呼吸也无法,竟是要被活活捂死、冻毙在风雪中了。
他的心跳越来越缓慢,死到临头,什么白狐美人也不想了,尊严清白也不重要了。
卖个屁股而已,早知如此,从了也便从了。
伏长风肠子都快悔青了,在意识模糊之际,他的右手无名指忽地感受到一点温热的触感,像是狗崽子的舌头在来回地舔舐。
莫不是山里的野狼闻着味儿来分食他的尸体了?
伏长风拼尽全力想挪动一二,可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惊惧之下,那么点儿强撑着的心气也散了。
等他再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
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伏长风缓慢地眨眨眼,起初视物还有些模糊,眼皮也沉重难掀,待到如此这般重复了三四回,他的视力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睛还有些干涩。
又捡回一条命,伏长风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终于恢复灵活的眼瞳转着圈儿地打量四周,原来他正处在一个岩洞里。
这岩洞低矮,他需得垂着头塌下腰,方能不碰头,不大不小的洞穴替他遮挡了大半的风雪,洞口正对着他的方向还端坐着一只还不及他膝盖一半高的杂毛狗崽子。
“小东西,是你救了我?”
伏长风弓着身子靠近了些,他冲着毛发都湿成一绺一绺的稍显潦草的小狗崽子嘬嘬两声,却没得到回应。那狗崽子一动不动端坐在洞口,静静与他对视,样子很是端庄,伏长风甚至从它的圆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伏长风平日里除了酒色之外,对长毛的小动物也很是喜爱,尽管任凭他如何招呼,这只小狗崽都没有搭理他,但他仍然不改热情,对着狗崽子自说自话个不停。
小狗崽子看上去很有灵性,不像寻常人家养的狗,明明小小一个,坐在那却显得很威严,也不像别的小崽子那般活泼好动,在洞口坐了这么久,除了耳朵时不时的颤上两下,再没动弹过。
“嗳,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声也不叫,难不成是个哑巴?”伏长风又往前膝行两步,很热心地教狗崽子如何狗叫。听到伏长风活灵活现的两声“汪汪”,狗崽子的端庄都破了功。
趁着它歪着脑袋盯人,伏长风一把揪住它的后颈毛将它整个儿提起来抱到怀里。
“啧啧啧,看上去这么机灵,怎么连毛都甩不干?”
狗崽子身上湿透了,只有身后的大尾巴还保持着蓬松。伏长风惊奇地上手揉了揉狗尾巴,又顺着尾巴尖一路倒着呼噜到尾巴根。
这小狗崽子的尾巴毛厚实极了,一根尾巴的毛快赶上全身了,实在是毛量惊人,也难怪雪水打不湿。
遭了这一通骚扰,小狗崽子终于很是愤怒地嗷嗷叫唤起来,只不过它是个哑嗓子,叫声也压得很低,很不好意思似的。
“呦,小东西你会叫啊,真有劲。”伏长风不理会狗崽子愤怒的吠叫,挨了甩个不停的尾巴无情的抽打,仍然乐呵地将狗崽子从头摸到尾,还抽空将不停挣扎的狗崽举高了看:“还是个公的呢。”
狗崽子被迫悬在半空中,**部位一览无余。它睁圆了眼睛瞪着伏长风,在疯狂挣扎的过程中嚎出了一声响亮的狗叫后,突然僵住一动不动了,伏长风居然从那张毛毛脸上看出了羞愧。
这么大点小狗还知道害羞呢。
他挑了挑眉,轻手轻脚把狗崽子放下来,用自己的巾帕给它擦完毛后,安抚似的将狗崽子揣进怀里,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梳毛。
伏长风将衣襟拉拢了些,好挡着外头呼呼的风,劫后余生还有只小狗作伴,他已经很庆幸了,此刻也不去想如何归家,后头还没有活路的难题,只一心摊煎饼一样搓揉把玩着自己怀里的救命恩狗。
听人说只有主人家起了名字的动物才能开智启灵,如此这般通人性又爱俏的小家伙,理当有个名字,伏长风琢磨半天,终于敲定:
“小东西,你看啊,你的毛毛有黑有白有黄的,不如我叫你小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