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去岁意外坠马,幸而腿伤以愈,只是这病根却一直留了下来。但凡您多放宽心,好生修养,也不至于如今食不下咽,头昏气短,行则沉重,静则胸闷了。”
老太医也是看着他从打马琼林宴,到现在不良于行、病气萦绕的样子,着实不忍心。
“您听老夫一句劝,真不能再受劳累了,平日里也该静心修养,万勿动气。”
“是,有劳您一番苦心。”江德昆看向碧空,“送沈太医回府。”
“你…”他看向祥云。
祥云是江德昆去岁给江德同的人,他对江德昆的一言一行都极为了解,知道江德昆这是要清场,“大少爷,奴才给您抓药去。”
房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长久的静谧中,一声短促的咳嗽惊醒呆愣一旁的江德同。
“德同。”
江德同低着头,恍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屈膝蹲在床榻边,不敢与江德昆对视,“哥…”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君子厌恶那些不肯说想要那样而偏要找借口的人。
是论语里季氏篇季氏将伐颛顼那章,江德同清楚地知道。
“江家要交给你。”江德昆抚着他的头发,语气仍然温和,没有一点脾气,“你往后万勿冲动,戒骄戒躁。不然我与父亲母亲如何放心,你说呢?”
“……我对不起你,不该——”
“有什么不该,你想要这个位子当然可以,家主的位子向来能者居之。只是,你万不可为了掩藏你的野心,就将这份**推到别人身上,通过怪罪她来得到自己内心的片刻安宁。”
江德昆一字一句道。
瞧见江德同红了眼眶,他叹了声,“去跟淮姑娘道歉吧,她也只是被你我**裹挟的可怜人。”
礼园。
桃红说完刚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地灌了好大一口茶。
年纪最小的燕儿较为天真,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少夫人很厉害呀,两位姐姐怎么苦着脸啊?”
“少夫人是厉害了,可以后呢,东府那头二少爷一说,老爷夫人准得不乐意…少夫人之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万一咱们大少爷…”
“柳儿,这也是能混说的?”
柳儿一向心思细腻,想的也多。可这种不吉利的话,少夫人能说,她们这种做奴婢的却不能说。
“是我一时失言,叫姐姐担心了。”
桃红见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缓和了语气道,“知道你是为少夫人好,但这种话以后是绝不能说的。”
“是,多谢姐姐提点。”柳儿略带感激地斟满茶水,“姐姐请用茶。”
“柳儿姐,你好客气哦。”燕儿双手支着脑袋,“你们说少夫人把咱们都赶出来,一个人闷在屋里,多无趣啊。”
被燕儿这么一说,桃红不自觉拧眉。
这两日,依她所见,少夫人性子格外直爽,就算是放京师一众男女中,也是浑然天成独一份的。
这样一个人,她会选择闷着自己吗?
桃红猛地抓住柳儿的手,“不好……”
“桃红,大少夫人不在屋里,你知道她在哪吗?”
祥云在外敲门,声音急促,每一声仿佛都敲在室内三人心上。
闹市,酒旗斜矗,人群已不再密集。
女人头系发带布巾,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深色长裤长衣,袖口沾着油与碳灰,显然一个厨娘了。
只是身边围了只大黄犬,叫她看上去更让人以为是哪家起晚了的农女,只得草草扎了发赶赴集市,连身边的大黄都没空赶回村。
淮娘是钻狗洞时正好碰到的大黄犬,为了防止大黄犬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当机立断捏住狗的嘴筒子。
等她彻底钻出狗洞,揣起狗走到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低头一瞧,大黄正湿着一双圆眼幽怨地看她。
她犯难之际,狗儿委屈哼哼几声,四目相对,淮娘认输。
她也不管狗儿能否听懂,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叫,我就把你打一顿。”说罢她松手。
下一刻,狗儿粗糙的舌面舔过她未收回的掌心,带起一片潮湿。
淮娘很小的时候去集市卖鱼,一只黄色的小狗闻了鱼腥味,围着她打转不肯走,磨的她没办法,只能丢了一条鱼给它。
第二日,它又来了,淮娘照例丢了条鱼给它,一边丢一边自顾自道,“诶,手滑了,你这狗儿……”
后来狗儿被找来的爹看到吃鱼,打死了,淮娘后知后觉的想,它还很小,可能才几个月大吧。
淮娘俯下身,轻声问这只与模糊记忆轻易重合的大黄狗,“要不你跟我走吧?”
“汪!”它叫了一声,及时而巧合的,淮娘伸手碰了碰右脸,泛起的疼痛消散,好似只是错觉,她依旧开心地赞它,“好狗儿。”
城内有座桃花庵,不太灵验,一直没什么香火供奉。
淮娘把她的包裹埋在那棵老桃花树下,包裹里有她还未过期的路引。
她当时跟着江德昆的堂哥提前几日进京,为了安置这份行囊,她拜遍了城内的寺庙,美其名曰求一个脾气顶好的夫婿。
实则她卖了江家堂兄给的见面礼一套头面,推了大半给主持,叫她十日内除了自己不准放人进去。
其实最初淮娘只是想给自己一个退路。谁也没料到江德昆会问她需求,会同意她立女户不守寡的要求。
她骂了江德同,在回去的路上淮娘想,亲血缘间还有各自的小心思,更何况她与江德昆本就没什么关系,人家凭什么在她骂了他阿弟的情况下,继续遵循她们的口头约定?
越想她越觉得靠水水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干脆按照原来的,靠自己最好。
“走吧,咱们拿东西去。”她挠挠大黄狗的下巴。
于是闹市里,一人一狗沿着通向桃花庵的路进发。
桃花庵背靠城门,围墙破破烂烂,远不及高耸的城墙巍峨,也不及江德昆的宅子气派好看。
这整一个灰蓬蓬的小寺院里,一共二十个尼姑,其中只有五个老尼姑,其她的都还年轻,最大也不过跟淮娘一样,才双十年华。
平日这里几乎没人来,淮娘带着大黄狗穿巷而过,引起许多街坊讨论。
有一个大娘还很好心地拉住淮娘,“姑娘,那地方可不是个好去处。我瞧你脸生,别是被这里头弯弯绕绕搞昏头,走错了。”
经过大娘一番解释,淮娘才知道那里头的女孩儿都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替身”,代替小姐们度发修行化去她们命中的劫难,真是好深的门道。
淮娘对这些富人起了嫌恶,她不禁想起江德昆,他这么弱,他家里应该也给他找了一个“替身”吧。
她带了一肚子的气,总算来到桃花庵。
桃花庵的住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名叫梁姑。
她开门时的警惕在抬眼见淮娘时闪烁,“阿弥陀佛,施主里面请。”
“怎么感觉你不欢迎我?”淮娘开玩笑道,“我来的路上听人说,你这里的女尼都是‘替身’,代人受过,这是为什么道理?”
“钱事两讫,她们求心安,我们谋生计。”
“出家人也要钱?”
“总不好饿死啊。”面对淮娘骤然锐利的眉眼,梁姑只是淡淡一笑。
牵扯了松弛皮肉的微笑并不柔和,淮娘道,“你真是一个商人。”
“施主可知我这里的女尼从何而来?”
“大户人家的奴婢?总之都是可怜人。”
“确实是可怜人,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女婴。”
梁姑语速缓慢,好似回忆,佝偻老化的身躯一点一点扫去记忆上的灰,“被弃养,可不是无父无母么。”
这种自哀自怨的嘲讽淮娘可听不惯,“天生地养而已,怎么一定得是被丢掉的弃婴?”
“施主好气性,是老衲狭隘了。”
老人忽而顿住脚步,抚着二进内院的木门,背对着淮娘,莫名有些意味不明,“到了,施主进么?”
淮娘倒是奇怪梁姑的语气,还未出声,就被忽然激动吠叫的大黄吸引了注意,“怎么了?”
大黄摇着尾巴,不理会淮娘,固执地用爪子挠门。
这里面有什么?她抬眼。
不知何时打开的门中,是端坐期间的江德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