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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冈义勇从没回过信。
不回信的原因有很多,往远了说可以是没必要,他不余几年光景,与他人结缘也只是徒增悲伤;往近了说则是单纯的他不想。
他很累。
从战场退下很累,养伤很累,缅怀故人很累,孤身独活很累。这累像梅雨季般沾襟落袖潮湿至今,让他越发抵触回顾那被泪水淹没的过去,也无力再往前望未来,故而只好站在画地为牢的当下过一日算一日。往事不可追,也无甚可追的必要,功名做尘土,故旧皆不还,同僚付出的惨痛一切衬得他如今的存身如同苟活。过往缠在他身上,旧事旧人不肯放过他,午夜梦回间执念颠倒地睁开眼,那场世界终末般的战场血肉灼灼,凡是倒在他面前的人他一个也没能拉住,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擦不干的血一直在流,无根无基地流,流到他终于醒悟所有都无可挽回无可复终。
为何旧伤总在疼?
所谓富冈义勇,不过樱花再开过三次。他爱的早不在,爱他的也已休,世界上跨不过的东西那么多,怀而不达的万顷思量也好,关山难越的千里烟波也罢,哪怕樱花即开即落,长风带着它们一刻不停,三年里一片花瓣又能远走多远呢?他早已被命运写好结局。
不可结缘,徒增悲伤,这是三岁小儿也明白的道理。
所以得知他拒绝了小主公给出的前往狭雾山山脚城镇的车票后远在山中旧居早已默默预备好另一份碗筷与被褥的师父没说什么,所以那个名叫善逸的少年拉住了因为他回避了自己发出的一起生活的邀请后少有露出急切神情还想再说些什么的炭治郎,所以最后一任柱合会议结束后身为唯二存活的柱不死川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道了再见,此后便流入人潮再无音信。
他都知道的。他本来也准备这么活。
但是他做不到彻底把他人的善意拒之门外。他的师父仍把他当孩子,他的后辈总对他抱有过多不必要的照顾与关注,虽不住在一起,频繁寄来字信里流露出的拳拳关切与在乎却骗不了人,他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也很感谢这样的师父师弟,但同时亦认为这样珍贵的感情被就这样给予自己并不值当,毕竟如果仅论活着的话,他其实很会照顾自己。
可如若另论幸福,后来的炭治郎这么笑着说,眉头却压下来,望着他的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悲伤,那义勇先生,你更应该学会的是爱自己。
【如果另论幸福,那富冈义勇则毫无疑问是一个孤魂野魄的可怜人,因为幸福和痛苦都不能留住他。】
明日渺远不可及,现世寂寞何以堪。轮台已下,当痛恨的仗他已经打完了,当行的路他也已经行尽了,按理说余下的时光已然平和,足够他再无挂碍安托此身,可若拼命挣得的、期愿仍能故旧相聚的罢剑座中举目无人,一夜过后陡留他于此遥望彼端不可渡过的萧萧易水,谁不怀忧,谁不白头?日居月诸,迢迢日远,时至今日他还是会像个懦夫般痛苦后怕,后怕于那个太阳般坚韧的炭治郎真就那么死了,痛苦于这场太惨烈,太鱼死网破的胜利竟让他的旧友同门,队友同僚统统把命填进去,以至于如今他站在这里,那股“我还能干些什么”的茫然与空虚诅咒般吸烟刻肺,教他不得安生。
但痛苦也好,后怕也罢,哪怕生死在如今的他眼里已经无甚意义,他也没想过就此结束他这一眼望得到头可称直白的无聊余生,从未。因为他知道这是对姐姐,锖兔,鬼杀队大家的不尊重,覆辙过喉,得此一终,所有人不问代价拼尽全力保护下的生命怎么允许他这么轻贱。
室内光暗下来,影子从阴影里模模糊糊浮现,宣告着这一天又要走到尾声。富冈义勇将所有归属于他的来信又细数一遍,如同囚徒清点过去。略过不想看的信与署名,他推合抽屉,可也无不可地站起身准备去吃晚饭,伶仃的影子跟着抽长,跟随他前去面对只属于他的,难捱的夜与明日。
……果然还是睡不着。
不过晚上九点,已合衣躺进被褥里的富冈义勇想。
吃了药就要好好休息,记忆里谁这么讲,要彼时的他深以为然,如今他谨记这样的医嘱,早早回到了寝室。深秋的夜不似隆冬漫长,却已经浓墨重彩,让他恍然季节的更替不仅表现在温侯的升降,也在昼与夜的长短变化上,他不喜欢这种变化,因为在过去这往往意味着可供食人鬼作乱的时间也变长了。冬与夏总是鬼杀队血腥气最重的一段时间,前者昼短夜长,不仅黎明迟来得让人近乎绝望,寒夜里行人少,鬼会更大胆地选择袭击户明灯暖的人家,只要吃的干净便能轻易造就无因无果的灭门惨案;而后者的夜总是喧闹,人潮分流不尽,灯花,烟火,美人道中,人的出现消失都寻常,稍有神智的恶鬼只需披上人皮折进某条巷子便能安飨血食。
黑暗与静谧在他这里永远不可能作为同义词出现,就如同现在,他感到,或者他幻想,灭了灯的室内正在悄无声息地扭曲、变得狭小,呼出的气流轻易触及此间边界后回旋着又落到自己的皮肤上,五感不受控制地变得敏锐,与此同时仅余的左耳耳鸣也刺痛着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夜魇款款而来,教他总不能安然入眠,日日如此。
出门走走吧。
男人披衣起身,两手空空。
此时室外天穹高远满天繁星,月色不显,鸣虫不歇,小径葱茏曲折,夏夜里草木生萤火的盛景已再难见到。富冈义勇仔细紧了紧衣襟,目不斜视,脚步轻巧。他不往人烟盛处走,也不看夜树修枝、秋草连横的夜景——真的就只是走路,打发无聊的时间也好消化多余的软弱情感也罢,就这么迈步,与热闹的人间擦肩而过,缓缓的天地也不入眼,孑然得恰如一幅就此搁笔的画像。
夜鸦啼鸣,声音大而扎耳,富冈义勇骤然僵住动作,反应过来之后步子慢下去。鎹鸦与鬼杀队的契约已经结束了,他认出这是本地一种嘴和体型都娇小的乌鸦,多夜间出没,除叫声外并不与鎹鸦相似,也不亲近人类,但很聪明,不仅仅是群居和善用工具,从森林到城市,从狩猎到栖息,它们比他更能适应环境变化,物变人非。
夜深续夜浅,月上柳梢到暮月西驰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上弦下弦月。可今夜月色并不明朗,周围尚未设路灯,富冈义勇的视力尚存,但因耳内的前庭系统遭逢重创,他的身体平衡性已大不如前,而黑暗的环境更容易削弱人对空间的感知,太突兀的小路折角和与其不定起伏的坡度总让人抬脚落步多几分慎重。和他的曾经相比,这样的姿态多少有些因前后对比太明显而生出的、纯然的可笑了,但这是不争的现实,作用于当下的,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的事实,即使他过去拥有甚至可供夸耀的、五余年的夜行经验也无济于事。富冈义勇盯紧脚下,不发一言地越过叶影摇动的各色红枫,赶在子时末将将回到家,简单洗漱后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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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衣冠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