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离山脚不远,几人结伴同行。到了岔路口,舒乔和许氏停下脚步,程凌和程大江则继续往山里去砍柴。
这一带如今少有人来,几间老屋孤零零地立着,四周荒草丛生。虽已枯黄,走起来仍有些绊脚。
“这边都是老房子了,大多都推倒了,就剩这几间还留着。”许氏在前头带路,顺手拨开挡路的枯草,“七八年前有野猪下山,伤了好几个人,大伙儿才陆续搬到前头起新屋,离官道近,出入也方便。”
她指了指不远处,说道:“那片空地原是晒场,当年最是热闹,孩子们晚上都爱来这儿玩。”
“特别是夏天,月亮明晃晃的,凌小子没少跟着村里孩子来粘知了。大伙儿都爱来这儿乘凉唠嗑。”许氏语气里带着怀念。
舒乔虽未亲历,听着也能想象出当年的热闹光景。夏日虽热,在村子里却有一箩筐的乐趣——上山撒欢,下河摸鱼,总有玩不完的花样。
说起粘知了,他不免想起娘家。这会儿娘和小圆该在准备出摊了,小临想必也吃罢饭继续忙活了。还有舟阿么和方大娘他们,上回听说方大爷染了风寒,不知好些没有。
舒乔收起思绪,又问道:“那野猪后来怎么赶走的?”
“哪儿赶得走啊。”许氏摇头,“那野物是山里没吃的才下来的。家家户户敲锣打鼓,还放了爆竹,它愣是不走。最后还是村长请了刘家庄的刘猎户,加上村里十几个汉子才制住。”
“足足猎了八头!有头刚下崽的母野猪,听他们说性子特别烈,十几个汉子都按不住。最后还是刘猎户在箭上抹了药,连射好几箭才倒下。”
许氏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说道:“村里有些个逞强的汉子,想着去猎野猪能分到肉,也跟着去了,结果被野猪獠牙刮了腿,抬回来时血流如注,哎呦,现在想着都怕。”
“好在伤得不深,草医给止住了血。你是没见着,那野猪獠牙又长又尖,吓人得很。”
舒乔听得心惊,蹙眉道:“这人也太莽撞了,为口野猪肉拼命,幸亏没事。”
“可不是嘛!”许氏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起来那人你也见过,就是单婶子的汉子王大胜。当年单婶子哭天抢地,非说自家汉子为村里受了伤,要分一整头猪,还得是最大的那头。”
“村里人本来还同情她,可刘猎户是个直性子,当场就说王大胜净帮倒忙,见野猪冲过来还想拉人垫背,没踹他几脚算好的,还想分肉?门都没有!”
庄稼人谁不知道野猪的厉害?皮厚牙利,跑起来飞快,没事谁去招惹。出发前村长千叮万嘱要听刘猎户指挥,没本事的别去,偏有人不听劝,这才遭了殃。
舒乔听得入神,问道:“最后没分给他们吧?”
“哪能啊!被拉去垫背的是曹家独苗,他家老太太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一大家子要进屋打王大胜,最后还是村长拦着,分了小块肉意思意思。”
说着话,两人已到老宅。许氏取出钥匙开门,说道:“不过两家从此结了梁子,碰面总要拌几句嘴。”
舒乔跟进院子,四下打量,嘀咕道:“既是独苗,怎还让他去抓野猪?”
许氏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你问到点子上了。曹家的事可不少。曹老大这么多年就两个闺女,曹二也是子嗣单薄,只得了曹树一个儿子。”
“曹大曹二虽是亲兄弟,因着老太太偏心,早就面和心不和。曹二夫妇意外去世后,独子曹树就跟着曹大家过。可老太太偏疼二房这么多年,曹大家心里憋着气,哪会真心待曹树?两口子表面上装得疼爱侄子,背地里没少给脸色,苛待人家。真疼他,能让他一年到头往山上跑?衣裳来来回回就那两身?”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只是外人不好插手。加上村里有些人就爱看曹大两口子明明恨得牙痒,还得硬夸曹树,指望他养老送终的别扭样。
舒乔听得愣住,没想到这小村子里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许氏见他发呆,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城里乡下都一样。”
“也是。”舒乔回过神。在城里巷子时,他虽少出门,也常听说东家吵西家闹的,其实哪儿都差不多,只是换了地方换了人,他才觉得新鲜。
“也好在曹树那孩子争气。抓野猪时他才十六七,身手灵活,被刘猎户看中收了徒。跟着师父进山打猎,前两年自己攒钱起了屋买了地,娶了夫郎,带着老太太搬出来了。”
“你没见曹大两口子那脸色,又是害怕又是松了口气,想笑又不敢笑的。”许氏收好钥匙,说道:“既怕曹树不给他们养老,又高兴家里少了两个吃闲饭的。”
“又想使唤人,又嫌弃人,这也太……”舒乔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伙儿都这么说呢。”许氏用布巾包好头脸,拿着扫蛛网的笤帚先进了屋,“不说这些了,先干活。”
闲聊归闲聊,正事可不能耽误。
舒乔应了声,仔细打量院子。布局和家里差不多,就是多了两间耳房。屋瓦前些日子修过,虽显老旧倒还不破败。
“乔哥儿,隔壁屋应该有些瓦罐,你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哎。”舒乔系紧布巾,只露双眼睛,转到隔壁屋子。
这间屋东西少些,墙角结满蛛网,积着厚厚一层灰。舒乔仔细翻找能用来盖韭黄的瓦罐,还得是宽口的才好用。
老宅除两间耳房外还有四间屋。程家爷奶那间锁着,许氏和舒乔没进去。其他几间翻遍,只找到九个合适的罐子。
“九个加上家里那些,也不知够不够。”许氏拍着身上的灰,叉腰道,“先这样,不够再想其他法子,实在不行咱们买新的回来。”
“好。”舒乔拿来箩筐,按大小把罐子装好,手上又各提一个。
许氏锁好门,这才同他往回走。
“听你爹说,砍完那几棵树就不用再砍了,到时候去竹林挖几个老竹头就成。”
“老竹桩头也耐烧呢,就是时不时会炸一下,还得劈开烧才行。”
“哎呦,忘了让他们挖些冬笋回来了。”许氏在前头忽然想起。
舒乔脚步一顿,他也把这事忘了。早知道有冬笋,今早该去挖些的。他望了眼山林,有些犹豫。
“不过不急,笋子后头还多的是,改天再专门去一趟。”许氏补充道。
舒乔顿时又轻松起来,想着到时候定要跟娘一起去挖。
回到家,两人立刻搬了小板凳擦洗瓦罐。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种韭黄的家伙什准备妥当。
九个罐子刷起来不费事,舒乔把它们一个个倒扣在太阳能晒到的地方沥水,擦干手取了针线篓子到堂屋做活。
见许氏在缝棉服,他正疑惑是给谁做的,就被拉起来比划尺寸。
“这颜色虽暗些,但棉服不常换洗,深色更耐脏,衬得人也白净。”许氏让他转了个身,仔细端详,“乔哥儿估摸还得长个儿,我得再放点余量。”
“娘,这棉服是给我的?”舒乔回头,愣愣地问。
“傻孩子,娘还骗你不成。”
舒乔摸着柔软的棉布,心里暖融融的。今年才得了身新衣裳,这会儿又有新棉服。虽知爹娘和阿凌待他好,可这份心意还是让他感动。
一身棉服可不便宜呢,寻常人家都要穿好几年,穿不下了拆改给弟妹。他带来的那身就是旧棉絮掺着新棉花缝的,没想到娘给他做了身全新的。
许氏抬头见他眼眶发红,心里一软,柔声道:“爹娘都是自家人,给你做身衣裳是应当的。乔哥儿就开开心心等着穿新衣裳,可不兴掉金豆子。”
“嗯。”舒乔笑着点头。在娘面前险些落泪,他有些不好意思,坐下后只顾低头摆弄手中的帕子。
许氏这辈子就程凌一个孩子,总盼着有个姑娘或小哥儿,娘俩能一起做针线说说体己话。如今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
乔哥儿心思细腻,许氏见他一直低着头,特意抓了把红枣和地瓜干放在桌上,“乔哥儿尝尝,活儿不急,咱们边吃零嘴边做。”
舒乔这才坐直身子,拿了块地瓜干慢慢啃。
“今年地瓜种得少,就几分地。要是喜欢吃,明年咱们多种些。”
“好。”舒乔用力嚼着硬实的地瓜干,腮帮子都酸了。
许氏笑道:“今年没看准天气,晒得太干了,倒是磨牙的好零嘴。”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日头西斜。舒乔收好晾晒的衣被,程凌他们也拉着一板车柴回来了。
程凌额上带着汗,肩头衣裳洇湿了一片,沾着些木屑。舒乔见状,忙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迎上去。
“脏,别糟蹋了帕子。”程凌说着,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我去后边洗把脸就行。”
舒乔可不依他,抬手帮他擦汗,说道:“帕子就是拿来用的,我到时再洗就是。”
他踮起脚尖,声音软了几分,“低头。”
程凌虽说要去后边,但也还是弯了腰,目光凝在夫郎认真的眉眼间,问道:“下午和娘在家干什么了?”
“去老宅寻了九个瓦罐,都洗净晾在后院了。”舒乔手下不停,唇角却弯了起来,“娘还给我裁了新棉服呢。”说着他抬眼看向程凌,“厚厚的棉花,穿着肯定暖和。”
“该的。”望着夫郎亮晶晶的眸子,程凌也跟着扬起唇角,同他去了灶屋。
既是晌午吃得丰盛,晚饭便做得简单爽口。舒乔利落地擀了玉米面掺白面的面条,微黄的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出锅时格外劲道。
又切了酸豆角,配上油亮的腊肠,最后往每个碗里卧了个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
阿凌和爹干了一天力气活,舒乔特意取来海碗,面条捞得满满当当,酸豆角与腊肠堆得冒了尖,这才端到二人面前。
一家人正吃着饭,许氏却忽地放下碗,正色道:“咱们这种韭黄的法子,要不要跟二弟家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