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里的动静越来越近,很快露出个人影。
来人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汗巾,正挑着沉甸甸的柴捆。见到程凌他们,他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带着几分局促。
“张勇?”程凌认出他来,笑着招呼,“正好碰上你,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张勇从灌木后完全走出,将肩上的柴捆稳了稳,忙应了声点点头,等着程凌往下说。
他比程凌大两三岁,因着性子木讷老实,村里人都喊他张木头。他爹娘去得早,一直与爷爷张大爷相依为命,靠着几亩薄田和闲暇时上山砍柴换些银钱度日。家境贫寒,眼看快二十了,亲事还没个着落。
程凌早前帮张大爷往柴市送过柴,平日进城路上也常遇见张勇挑柴去卖,两人偶尔会说上几句话。
秦氏在城里摆包子摊,每日用柴量不小,程凌早前就想着介绍张勇固定给送柴,省得岳母零买价高,也让他有个稳定进项,只是还没得空去说。
此刻碰上了,程凌便直接问道:“我岳母在城里摆包子摊,每日需用不少柴火。你若愿意,以后固定每五日送一担柴过去,价钱按市价略低一成,但省了你摆卖的工夫,也稳妥。你看如何?”
张勇听了,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光,急忙道:“愿、愿意的!咋会不愿意!”
他平日拉柴去柴市,既要缴摊位钱,又得耗时辰吆喝叫卖,常常大半天才能卖掉。程凌这提议虽价钱低些,却省心又稳妥,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那就说定了。后日开始送,隔五日便送一担去城南的南巷口,找卖包子的秦氏就行,她会同你结算银钱。”程凌笑道。
张勇感激地应下,放下担子搓着手,黝黑的脸上笑意真切道:“谢谢程凌你想着我。往后我肯定送得及时,柴也一定劈得细些好烧。”
程凌刚要再说,张勇想起方才隐约听到二人说要摘柿子,忙补充道:“你们是要摘柿子?荆条洼那边应当还有几棵树没摘完。”
他成日在山上转悠,对哪里长着什么熟稔于心,讷讷道:“那地方是个山坳,北坡长满了荆条,村里人很少去,柿子应当还剩不少。”
程凌听了心中一喜。荆条洼他知道,确实偏僻,没想到还有遗漏的柿子树。他说道:“多谢你了张勇,不然我们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张勇摇了摇头,重新挑起柴捆,走了两步又回头,认真保证道:“柴我一定送好,你们放心。”
看着张勇挑着柴捆走远的背影,舒乔笑着说:“咱们去摘柿子吧。”
程凌点头,牵起他的手道:“先去跟爹说一声,免得他担心。说完咱们就去荆条洼,晚了怕耽搁回去的时辰。”
两人循着来路返回,山风带着凉意拂过。舒乔想到待会儿能摘到甜柿子,脚步都轻快起来,忍不住对程凌说:“娘要是知道柴火的事定了,肯定高兴,不用再日日惦记着买柴了。”
程凌应着,心里也觉妥帖——既帮衬了张勇,又解了岳母的难题,还意外得了柿子的消息,这趟上山倒是顺利。
程大江见两人空手回来,笑呵呵道:“摘不着也没事,咱明年赶早。”
“刚碰上张勇,他说荆条洼那边还有,我们想着过去看看。”程凌解释道。
“荆条洼啊,那边我倒是不常去。不过木头那孩子整天往山里钻,听他的准没错。”
程大江喝了口水,看看天色,说道:“也快午时了,你娘还等着咱们吃饭。不如你们俩去摘柿子,我把家伙什收拾了下山,在山下等你们。”
“成。”程凌不再耽搁,拿了柴刀,接过舒乔的箩筐,领着他往荆条洼去。
他又削了根长棍递给舒乔,这会儿虽不如春夏虫蛇多,也不可大意,路上得敲打草丛。
舒乔跟在他身后,一手搭着箩筐,一手拿着棍子不时扫过草丛,张望着问:“荆条洼远吗?”
“有一段路,不过那边树木杂草少些,走起来还算顺当。”
山间小径蜿蜒,程凌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山包,说道:“那边是村里公用的坟地,清明过年时,村里会组织青壮去清理道路,好方便大家祭拜。”
舒乔踮脚望去,只见光秃秃的山包上隐约可见大小坟冢。他眯眼细看,小声问:“那边直溜溜的是什么树?”
一排过去有不少,这会儿笔直立在那,像山包长了稀疏的头发。
程凌回忆道:“是桑树。村里大人很少往那边去,倒有些半大小子不怕,桑葚熟了就去摘来吃。”
“我也不怕呢。”舒乔望着那小山包低声嘟囔。
听出夫郎是想吃桑葚了,程凌嘴角扬起,说道:“明年我带你来摘。”
“好啊!”舒乔得了承诺,顿时眉开眼笑。
“我记得二叔家还拿桑葚泡了酒,过年时让他开来尝尝。”
舒乔想起平日见到的程二河,话不多,脸上常带着笑,没成想他还会酿酒。
“二叔就好琢磨这些,青梅、葡萄、枸杞子,连蛇都拿来泡酒。”程凌边说边踩上一个土坡,伸手拉住一旁的树干,另一只手将舒乔拉上来。
舒乔听到还有蛇,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握住程凌的手借力蹬上去,好奇地问:“蛇酒?我还是头回听说。”
“听二婶说是跟刘家庄的草医学的,如今还没开封,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蛇也不知道二叔是哪抓的,看着黑乎乎的,还让二婶念叨好几天。”
其实二婶还让二叔扔了,谁没事往家里带蛇,看着渗人不说,万一被咬到可不是开玩笑,不过二叔嘴上应着,后边又偷偷摸摸泡上了。
程凌见他有些抗拒,便转开话头,“再走一段就到了,累不累?”说着,顺手捡掉他发间的一片落叶。
舒乔对山里正新鲜呢,倒不觉得累,摇摇头,笑着推了推他的背,说道:“不累,咱们快些去摘柿子吧。”
两人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荆条洼。程凌四下看了看,拉着舒乔绕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几棵挂满果实的柿子树。
“这么多!”舒乔绕着树走了一圈,这几棵树不算高,他伸手就能够到。
枝头坠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想来是真少有人来,地上落了不少熟透摔烂的都没人捡,还有些被鸟儿啄食了大半。
“柿子都熟透了,怕是做不成柿饼了。咱们摘些自家吃,再给二叔家送些就差不多了吧?”舒乔回头看向程凌,见他点头,立刻伸手去摘离自己最近的柿子。
经了霜的柿子表皮覆着薄薄的白霜,舒乔忍不住先撕开一个,咬了一小口,甘甜的汁水立刻在口中漫开,甜如蜜糖。他忙将柿子递到程凌嘴边,“好甜,你快尝尝!”
程凌凑过去,就着他刚咬过的位置,啃了口后,抬手擦了擦他脸颊沾到的果汁。
舒乔朝他笑了笑,吃到甜柿子心里正开心,也懒得管了。
两人分食完一个柿子,这才上手采摘。舒乔专挑那些圆润饱满、尚未熟透的,好歹能多放一两日,心里又有些遗憾不能全都摘回去做柿饼——做柿饼需用硬实的果子,而且眼看入冬,也来不及晾晒了。
他暗暗想着,明年一定得早早来!
两人精挑细选了二十来个柿子,收拾妥当便下山与程大江会合。
临近家门就见李桂枝端着碗出来,她脸上淤青未消,见他们回来,匆忙打了声招呼,目光闪躲着转身回去了。
许氏开门迎他们进来,瞥见隔壁门已关上,轻声道:“刚好饭做好了。桂枝方才拿了点豆腐乳来,换了几个鸡蛋去。”
“豆腐乳?”
见舒乔好奇,她笑道,“我烙了饼子,抹上腐乳卷上菜,香得很!快去洗手吃饭,凉了味道就差了。”
“好!”舒乔一听,立时把柿子忘在脑后,跑去后院洗手。
说起来,在家时多是舒乔照顾弟妹,如今在程家,爹娘都把他当孩子疼,倒让他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柴火也先放着吧,吃完再卸。”许氏招呼父子俩。
“就来。”程凌卷起袖子,掩好门跟了上去。
晒干的苞米细细磨过,掺上几把白面,用温水和成团,揉出巴掌大的饼子。锅里抹少许猪油,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出锅。吃时夹上几筷子炒菜,抹一层红腐乳,卷起来咬一口,香得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舒乔拿起一个饼子,先空口咬了点尝尝味,还能吃到未磨碎的玉米茬,越嚼越香。
他舀了勺酸菜肉沫,配上爽脆的清炒菘菜和晒干的土豆片炒青红椒,接过程凌递来的小勺,小心地抹上一小块腐乳,卷好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他倏地看向程凌,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含糊道:“好吃!”
这一口里有菜有肉,土豆干和辣椒同炒带着些许辣味,菘菜和酸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味道,红腐乳的滋味更是独特。舒乔说不上来具体,只觉得咸香适口,吃着特别香。
许氏见他喜欢,笑逐颜开道:“好孩子,喜欢就多吃点。成亲时你姑姑又拿了些腊肉腊肠来,过两日咱们卷那个吃,油滋滋的更香!”
舒乔眯着笑眼直点头。他这边才刚开吃,程凌和程大江已经快吃完一个,又伸手去拿新的饼子卷菜。干了一天活,两人都饿了,对着香喷喷的饭菜,一时也顾不上多话。
家里也是自程凌开始卖菜后,多了进项,才能时常割点肉改善伙食。
以前一家三口紧着地里的庄稼,养着三十多只鸡,隔几日卖一回鸡蛋。后来因要照料菜地,许氏卖了些老母鸡,加上自家吃的,如今只剩十几只勤下蛋的。
农闲时父子俩进城找活,许氏就在家做针线、料理家务。好在一家子都是勤快肯干的,日子才越过越好。
许氏看他们吃得香,心里也舒坦,瞥了眼后院,又问:“儿子,你那韭菜根啥时候收?”前些天还说先收了埋沙里,后头又说不急,这眼看快入冬,再不收该冻坏了。
“过几日地窖干了就收。”程凌咽下口中的饼子,顿了顿,又说道,“我寻思着,年前种批韭黄去卖。”
“啥?!”许氏和程大江同时停下筷子,诧异地齐刷刷看向他。
韭黄这东西他们自然晓得,可这大冬天的,咋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