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到底没作美,那场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地连着下了两天。
程凌这两日便没进城摆摊。雨天里,他就在家编竹篮,柔韧的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几下就绕出了篮底细密的纹路。雨一停,他便扛上铁锹跟着程大江下地,生怕积水沤坏了刚出苗的庄稼。
前不久刚下的玉米种子,几场雨下来,这会儿已蹿到人小腿肚高,翠绿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雨珠。昨日雨停时他们已给玉米地间过苗、除过草,今日主要是给芝麻地排水。
芝麻苗嫩,茎秆受不住涝,连着下两天雨,田垄间积了不少水。
程凌赤着脚踩进软泥里,裤腿高高挽到膝盖,铁锹插进泥中发出沉闷的“噗呲”声,浑浊的泥水顺着新开的浅沟,缓缓流进田埂外的大水沟。
他弯腰顺手拔起几株抢着冒头的野草,远远扔到田埂边上。
“儿子,你那边忙完没?”程大江撸着袖子直起身,额角的汗水混着泥水往下淌,他抬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眉头拧起,“瞅这天色怕是又要下雨,不成咱先回去,明日再来?”
“还差两行,弄完就回。”程凌抬手想擦汗,瞥见满手泥泞,只好侧头往肩膀处蹭了蹭,手下动作更快了些。
地里零星还有几个农户在忙碌,偶尔隔着田垄吆喝两句。李大叔挑着担子走过,担子里躺着几支青翠的莲蓬,笑着招呼道:“大江,还忙着呢?”
“老李这就回了?”程大江应着,目光落在莲蓬上,“下塘啦?”
“哪敢下塘,就在岸边勾了几朵,家里娃娃吵着要吃,顺道来看看庄稼。”李大叔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想起家里等着的孙子,又道:“不跟你唠了,再晚娃娃该闹腾了。”
李大叔家在村里开了间小油坊,一个儿子两个闺女,闺女都已出嫁。上回程凌帮他家收了两天豆子,得了六十文工钱。李大叔的儿子李大见程凌干活舍得下力气,还额外送了两桶豆粕让他带回去喂牛。
看着李大叔走远,程大江对刚走过来的程凌打趣道:“这老李,自打抱了孙子,三句话不离嘴边。”他弯腰用树枝刮着脚上的泥块,像是随口一提,“你娘前儿还跟我念叨,说不知啥时候能抱上孙儿呢……”
程凌脚步微顿,没有接话,只默默走到田边的小水沟旁,弯腰搓洗手脚上的泥巴。
水流清冽,他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乔哥儿低着头,睫毛轻颤的模样。
没说两句,细密的雨丝又飘了下来。
“得,刚好弄完!”程大江赶紧提起铁锹和竹筒,裤腿一高一低也顾不上整理,闷头就往回走,嘴里嘀咕着,“这鬼天气,再下下去,庄稼根都要泡坏了。”
程凌单肩扛着铁锹,迈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谁也瞧不出他心里正惦记着人。
这场雨淅淅沥沥,直到傍晚才彻底停住。乌云散开些许,天边透出昏黄朦胧的光。
许氏拧干手中的抹布,抬眼望了望天色,对刚从屋里出来的程凌道:“儿子,瞧这架势,明日该是不会下雨了,是不是得进城了?”
“要去的。”程凌点头,转身去后院取出明日装菜用的竹筐,用水细细冲刷干净,挨着墙角沥干。
“那正好,”许氏心里盘算开来,“地里的韭菜都长高了一截,明日得全割了拿去卖,再不割就该老了。瓜藤上也结了不少新黄瓜,也得一并摘了……”她一边念叨着明日的活计,一边风风火火地钻进灶屋收拾碗筷。
年前程凌提出要种菜进城卖,许氏和程大江合计了一番,最终划出一亩地,加上屋后那片闲地,觉得应当够了。
家里统共三口人,地里的收成缴完税,剩下的粮食足够吃用,往年还要卖些余粮。匀出一块地来种菜,倒也不算难事。
屋后那片地原本是拿来堆粪肥的荒地。决定种菜后,一家人将地整平翻松,因着底肥足,土力肥沃,长出来的菜格外水灵喜人。
因是第一年卖菜,程凌没种太多品种,多以爬藤的瓜类为主,辅以少许叶菜,唯独韭菜种得格外多,屋后约莫有三四分地全是青翠欲滴的韭菜。
当初听程凌说要寻村里哪家的韭菜种好,还要两三年生的、不太老的,数量更是不少,许氏还暗暗吃了一惊。转念一想横竖是种了拿去卖,便在村里多方打听,跑了好几家才凑足这批韭菜根。
除了自家种的菜,程凌偶尔也会从相熟的村人那里收些别家富余的菜蔬。一转手虽然赚得不多,但过往行人见他的小摊菜品丰富,多半会驻足看看。日子久了,倒也攒下些熟客。
城郊确有菜农专种大片蔬菜瓜果,但多半直接供给酒楼大户。程凌做的是散卖生意,自然比不得他们。
好在安平县是个大县,往来商旅不绝。程凌卖一天菜,逢上赶集或年节,生意好时能进账几百文,平常日子也有几十文近百文。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一点一滴攒下来,日子倒也过得踏实有盼头。
翌日,天刚蒙蒙亮,程凌就醒了。
今日要出摊,没敢耽搁,他快速地起身套上衣裳,蹬上旧布鞋就出了门。
院子里还飘着点雨后的潮气,趁着晨风还有点凉飕飕的。
程凌懒得拿盆接水,走到井边,弯腰舀起半瓢水往脸上一泼,清凉的井水瞬间带走了最后一点睡意。
洗漱完,他拎起墙角的镰刀和箩筐,几步就跨到了后院菜地。
韭菜畦一片墨绿,露水正重。他蹲下身,左手拢住,右手镰刀一拉一割,几下就是一把握,顺手就扔进筐里,动作快得很,裤脚被露水打湿了也浑不在意。
没多会儿,筐底就铺了厚厚一层。
前面屋里也亮起了灯,窗纸上映出走动的人影。
程大江洗漱好,拎了箩筐去一旁摘黄瓜,手脚也快的很,三下两除二就装满了一筐。
趁着父子俩在后院忙活,许氏麻利地生火做朝食。知道程凌大部分时间都得守着摊子,她又特意烙了几张厚实顶饿的葱油饼,给他带着当午食。
晨露寒重,摘菜时裤脚和袖口不免被打湿。赶在天光完全放亮时,程凌匆匆喝完碗里热乎乎的米粥,回屋换了件干爽的粗布上衣走出来。
这时程大江早已将菜筐整齐码放在板车上,见程凌出来,便去牛棚牵出那头温顺的青牛,利索地套好车。
许氏递过装好水和饼的包袱,照例叮嘱道:“儿子,钱袋记得收好,菜行里人多眼杂,仔细些。”
“晓得了。”程凌接过包袱,牵起牛绳轻喝一声。牛车吱呀呀响起,碾过尚带露水的土路,缓缓融进渐明的晨光里。
到达菜行时,天色刚刚透亮,菜行里已是人声初沸。
挑着担子的、推着独轮车的、像他一样赶着牛车的摊贩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抢占着心仪的位置。熟识的摊主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粗犷的玩笑,卸货声、吆喝声、牲畜偶尔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程凌的摊位在菜行东头,不算顶好,但也不算偏僻。他利落地卸下菜筐,将还带着露水的蔬菜一一取出,整齐码放在摊开的粗麻布上。
韭菜根茎对齐,捆成大小均匀的小把;黄瓜依品相排列,最水灵精神的放在最前面;小青菜抖落掉多余的水珠,堆成翠绿的小山。
邻摊卖笋子的老汉慢悠悠地摆弄着他的货品,跟旁边卖豆芽的妇人唠着家常,不知说到什么嗓门一下子提起来,很快又淹没在嘈杂声里。
程凌手脚麻利地干完活,用搭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
随着天色大亮,赶早市的人流渐渐密集起来。挎着篮子的妇人、步履匆匆的帮厨、精打细算的老翁……
一位穿着体面的阿么在他的摊前停下,手指翻了翻韭菜问:“后生,这韭菜怎么卖?”
“三文一捆,今早刚割的。”程凌拿起一捆递到他眼前。
那位阿么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来两捆。黄瓜也挑两根,要直溜的。”
“成。”程凌熟练地挑出品相最好的,接过铜钱,这一天就是开张了。
另一边,舒乔总算盼来了晴天,阳光透过云层,照亮了小小的院落。
用过早饭,他同舒小圆一道打了水,直到水面几乎与缸沿齐平,映着晃动的天光。他这才拎起竹篮,踏出院门。
巷子里早已活泛起来,充满了清晨的忙乱与生机。几个小孩追逐着从舒乔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
不少做活计的汉子步履匆匆,嘴里叼着干粮,忙着赶往各自上工的地方。
巷口的公用水井旁最为热闹,等着挑水的人排成了不长的队伍,扁担水桶碰得哐当轻响,间或夹杂着几句关于天气和柴米油盐的闲聊,声音在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舒乔踩着雨后干净的青石板路,先去肉市割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又买了五斤厚实雪白的猪板油。
屠户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系着油腻的粗布襜衣,手起刀落,利索得很。
“一共一百四十二文,给一百四十文就成。”
屠户放下秤,用刀尖在肉皮上划个口子,抽过一根油亮的草绳穿过系紧,又从案板下抽出一张硕大,略带清香的干荷叶,将乳白的板油放在中央,粗壮的手指翻飞,三两下包成方方正正的一包,拿搓好的稻秆十字捆紧,这才稳稳地放进舒乔递来的篮中。
菜篮霎时沉甸甸的,舒乔用手托了托底,心里满是采买充足的踏实感。
下了两天雨,如今天放晴了,街上来往行人多了不少,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舒乔侧身避让过一辆马车,心想今日程凌必定出摊了。这么想着,脸上的笑意不由更深,脚步也愈发轻快起来。
到家后,舒乔打算先熬猪油。猪肉切了一半留着晚上吃,另一半午饭用。
“小圆,帮哥哥洗块姜来。”舒乔朝外喊了一声,手里已经开始清洗那块猪板油。
“来啦!”舒小圆应着,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笤帚,把那只试图溜进屋,在门槛边探头探脑的母鸡轻轻赶了出去,“去去,回你的窝去。”
她在橱柜和墙角的瓦罐里翻找了一会儿,看向舒乔道:“哥哥,姜好像没了,就剩几个干瘪的芽头了。”
“没了就去外边薅几株回来。”舒乔头也不抬,正将板油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薄片。
舒小圆哦了一声,起身出去。
草棚边有一块用旧木板围成的小菜畦,里面挤挤挨挨地种了些小葱、嫩姜和蒜苗,还有几株用来泡水喝的薄荷,和一架正努力攀援的丝瓜。
丝瓜藤顺着草棚的架子蜿蜒,因种得晚,瓜纽才手指粗细,却圆润饱满。
舒小圆蹲下身,细细挑选后,拔了几株长得最壮的嫩姜,姜块还带着湿泥,她在木板上抖了抖泥。
看着丝瓜藤掩映的黄色小花,她抬头数了数藤上新结的小瓜纽,想着过不久就能吃上丝瓜,哼着小曲去舀水洗姜。
丝瓜是出了名的挂果多,从夏日吃到秋凉都够了。舒乔通常还会特意留几个瓜长老,取籽留种,剩下的瓜瓤晒干了,韧性十足,用来刷洗锅碗,比那铺子里卖的炊帚还趁手。
没过多久,院子里就飘出了熬猪油的香味,荤油气混着肉香,直往鼻子里钻。
锅里的肥肉丁滋滋地冒着泡,渐渐从白色变得透明,再慢慢缩成金黄焦脆的油渣。
舒乔弯腰往灶膛里添了根细柴,不时拿锅铲轻轻翻动。
“好香啊。”舒小圆像只被香味牵引的小狗,伸长脖子朝锅里望,眼睛亮晶晶的,回头朝舒乔笑道:“今晚有油渣吃咯!撒点盐,我能吃一大碗!”
刚出锅的油渣金黄酥脆,咬下去会发出咯吱声。舒小圆看着在油锅里滋滋冒响的油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舒乔笑了声,用空着的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馋猫,还得再等一会儿,把水分熬干才脆生。等会儿好了我叫你,先回屋把最后那点绣活做完,不然王掌柜下回该挑剔了。”
舒小圆摸着额头,乖乖应道:“好嘛,哥哥你可别忘了叫我,我最信你了。”
“忘不了,快去。”舒乔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坐下,目光重新回到锅里。
反正帕子也快完工了,舒小圆蹦蹦跳跳回屋,想着赶紧绣完好放心吃油渣。
她的绣活都是舒乔手把手教的,从穿针引线到分丝配色。平日虽嘴上嚷着脖子酸、眼睛累,学得却认真,针捏得稳。
绣出来的帕子和舒乔那精细得能卖出好价的相比,虽针脚稍显稚嫩,配色更大胆些,但也平整密实,看得过去。
前几日舒乔去卖绣品,王掌柜顺口问了句舒小圆学得如何,舒乔便多说了几句妹妹的认真。
王掌柜知道后,让舒乔下次把她绣的帕子也拿几张来看看,最终在一堆帕子里挑了几张绣得最齐整的收下了。
“针脚还算匀净,这小猫扑蝶的花样虽简单,倒也憨态可掬,尾巴绣得有几分活泛劲儿,小丫头有几分灵性,这几条我收了。”
舒乔把王掌柜的话原原本本说给舒小圆听,小丫头当即乐得在炕上打滚,秦氏在一旁也笑得合不拢嘴。
一条帕子七文!舒小圆一下挣了二十一文!
这可不得了,她像打了鸡血似的,绣帕子比往日积极得多,不用舒乔和秦氏催促,一有空就抱着绣绷,琢磨绣什么花样好看。
王掌柜固然卖了舒乔几分面子,但舒小圆的帕子也确实绣得不错。有人喜欢梅兰竹菊的雅致,也有人偏爱活泼有趣的图样,尤其家里有年幼子女的,多会买回去哄孩子开心。
刚熬好的猪油澄黄透亮,舒乔用勺子舀起,小心倒入干燥的阔口陶罐,装完后又稳稳移到灶台边,盖好盖子。他另取个小碗,盛了半碗金灿灿的油渣,撒上一小撮细盐,端进屋里。
“谁要吃?”舒乔站在门边,自己先拈了一块还烫手的油渣放入口中,嚼得咯吱响,满口都是焦香。
“我我我!”舒小圆立刻丢下绣绷,从炕上溜下来,跑过来踮着脚拿了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烫得直呵气,用手在嘴边扇着风,含混不清地连连点头,“香!就是这个味,酥脆!”
舒乔朝坐在窗下做针线的秦氏举了举碗,秦氏摆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们吃,这东西油性大,我吃了怕腻。”
她又不忘提醒两人,“这东西香是香,但易上火。如今天气又热,吃这几块便罢,可不许多吃了,仔细晚上嗓子疼。”
舒乔和舒小圆又各自拿了一块,齐声应道:“知道了娘。”
舒乔吃了几块解了馋,便去灶屋把锅灶收拾干净。他洗净手,回来坐在炕沿,也拿起自己的绣活,那是一方素净的帕子,上面一枝玉兰才绣了一半。
他几乎每日都是如此,忙完家中洒扫和三餐的杂事,便回屋拈起针线,有时一坐便是一天。
舟阿么老是叮嘱他不可久坐,要他时常起来走动,否则便会像自己一样,眼睛发涩,夜里看东西像蒙了层纱。
舒乔自是谨记在心,但有时绣得入了神,难免忘了时辰,还得家里人提醒。不过如今心里惦记着去菜行,他倒也会常留意起时辰来。
临近酉时,天光西斜,舒乔将绣了一半的玉兰帕子仔细收在竹篮里,针别在线笼上,起身去灶屋取了墙边挂着的菜篮。
“小圆你去不去?”舒乔的声音从灶房传来。
“不了,哥哥你早点回来呀!”舒小圆清脆地应了一声,手里还捏着针,转头悄悄瞥了眼坐在窗边就着光亮纳鞋底的娘亲,母女俩视线一对,舒小圆立刻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狡黠笑容。
娘早私下吩咐过她,得让哥哥和程大哥多些独处的机会。她若是跟去,岂不是太不识趣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点“我什么都懂”的小得意。
另一边舒乔眼里掠过一丝疑惑,随即恍然,想来妹妹是知道了绣帕子能挣银钱的事,正新鲜劲儿十足,埋头用功呢。他心下欣慰妹妹长大了,懂事了,拎起篮子出了院门。
夏天傍晚的风带着令人舒爽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些许燥热。
孩童的嬉闹声,家人呼唤孩子回家的悠长调子传来,舒乔穿过热闹的巷弄。他步子轻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喧嚣渐落的菜市。
此时的菜市已不似清晨时分那般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大部分摊贩开始归置剩余不多的货物,擦拭秤盘,互相招呼着“明儿见”。
程凌的菜摊靠近出口的位置,舒乔到时,他正背对着这边,弯腰将摊位上品相稍差,有些蔫软的菜叶拢到一处。
眼角撇到熟悉的身影,程凌脊背微微一直,随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看着舒乔,如常唤道:“来了。”
“程大哥。”舒乔笑着应了,将空篮子递过去。
程凌照旧将早已整理好的菜叶给他装好,舒乔伸手接过时,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顿了一下,随即跟被烫着似的迅速分开。
几句日常问候后,两人之间倏然静了下来,一种微妙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周遭零星的叫卖声与归家之人的谈笑声,越发衬得这份寂静撩动人心。
舒乔只觉得耳根隐隐发烫,心跳也快了几分,觉得非得说些什么才好,不然这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他目光游移到摊上最后几根略显弯曲,带着小刺的黄瓜上,声音有些干巴巴地开口道:“程大哥,今天黄瓜卖得挺快。”
“嗯,就剩这几根品相差些的,没人要。”程凌喝完水,擦了把汗,抬眼看向他时,里面含着未散尽的笑意,看得舒乔更不自在了。
“那青菜也卖得差不多了?”舒乔下意识地接话,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这问题多余,摊上空荡荡的,几乎一目了然,他纤长的睫毛快速眨动了一下。
他平日这时该走了,这会儿脚下却有些挪不动,想多同他说几句话。
舒乔轻轻吸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际白花花的云团,又寻了个话头,语气努力放得自然道:“近来天黑得似乎晚了些,酉时了,天还这么亮。”
程凌手里拿着水囊,注视着他微微侧过去的半边脸颊,又扫过他无意识地在篮柄上扣着的手指,顿了顿,点头应和道:“是,入了夏,白日就一天长过一天了。”
看着舒乔微微垂下视线,盯着篮子里的竹筒,似乎还在努力搜刮别的话题,那副明明不擅长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让程凌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
他心里不再犹豫,放下手里的水囊,声音平稳却直接道:“乔哥儿,往后,我不会再给你菜叶了。”
舒乔猛地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刚才想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唇瓣无声地张合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有力地撞击着,速度很快,带着一种预示般的悸动。
他隐隐约约猜到,程凌要跟他说什么了。
程凌目光直盯着他,继续说道:“往后,我每天都会给你留最好的,你人来就行。”
说完他面容柔和了些,平稳的声线里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解释道:“我不是只想给你菜,更是想……日日都能见到你,说上几句话。”
虽说心里有过猜测,可真听到程凌说出来,舒乔还是愣住了。
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又猛地涌回。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攥住篮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心在胸腔里急促跳动,不是惊慌,而是被巨大喜悦击中的无措。他飞快瞥了程凌一眼,发觉他沉稳目光下那一丝紧绷。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在紧张啊。这个发现奇异地抚平了他的慌乱。
舒乔不是爱纠结的人。程凌的话直白真诚,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踏实,可靠。往日那些默默的关照,雷打不动的等候,他怎能不放在心上。
何况他喜欢看到程凌,喜欢这每日傍晚短暂的相处,喜欢他沉默寡言下的细致体贴。
既然两人心意相通,他为何要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抬眼时,眸光清亮如洗,坚定地迎上程凌的视线,说道:“好啊。”
“那你的水,我也包了,我日日给你带。”他望向程凌,脸上是藏不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和明亮光彩。
程凌心头蓦地一松,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因紧张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已是一片湿濡。
他原本在心头预想过许多种回应,甚至包括疏离的拒绝,话出口前,还犹疑是否该再等些时日,至少换个更清净的场合。
可今日一见乔哥儿那躲闪又羞赧,与自己独处时明显不同于往常的无措眼神,藏在心里许久的话便再也按捺不住,冲破了所有顾虑。
此刻,听到那声清晰而坚定的“好啊”,看着舒乔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他只郑重地点头,“一言为定!”
[彩虹屁][彩虹屁][撒花][撒花][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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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