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屋内的油灯芯子被拨亮了些,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方寸天地,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灯油气味。
舒乔盘腿坐在炕上,手中的葵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被秦氏和舒小圆一左一右地盯着瞧,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眼底浮起疑惑问:“晚上的菜,火候没掌好?”不然这两人为何一副要审问的架势,眼神里还透着说不清的急切。
“不是晚饭的事。”秦氏往他身边挪了挪,声音放得轻缓,“乔哥儿,娘就想问你个事儿,随口问问。”
舒乔懒散地应了一声,“娘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怎么还绕起弯子了?”他心底的好奇倒是被勾了起来,不知是什么事让她这般谨慎。
“还是关于程凌那孩子的事。”
舒乔摇扇的手微微一顿,心里暗叹怎么又绕到这头了。他挺直了腰背,神色认真了几分道:“娘你说。”
“今天我仔细问了小圆,”秦氏字斟句酌,生怕惊着儿子,“程凌那孩子模样周正,性子也好。娘就是想问问,你对他……是不是存了些好感在?”
“好感?”舒乔彻底停住了摇扇的动作,眼中透着茫然,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握紧了葵扇的竹柄,“我对程大哥?”
“对呀!肯定不是我跟小满那种!”舒小圆在一旁抢着补充,还不忘插一句题外话,“不过哥哥,今晚的饭确实有点过火了。”
“那我下次注意点火候。”舒乔下意识地接话,随即又被秦氏的目光拉回了正题。
秦氏轻轻拍了拍舒小圆的手背,示意她别打岔,转而看向舒乔道:“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乔哥儿你仔细想想,不用急着答话。”
舒乔没再应声,而是垂眸细细回想起来——初次在菜行相遇,程凌默默递过来的那把嫩菜叶;后来他送水过去,对方总温声道谢,说他有心;偶尔他去得晚些,那人总会等着;上次买柴,更是特意帮他送回家……
程凌生得高大,肩背挺阔,可低头和他说话时总会微微倾身。那双惯常沉稳的眼睛,见到他时会微微弯起,眼尾漾开细浅的纹路。两人说话也总能接上茬,从天气农事聊到家中琐碎,从未冷过场。
若说好感,舒乔心里是认的。只是他不敢深想,怕是自己会错了意,更怕坏了眼下这份难得的投契。
那程凌对他呢?
舒乔忆起最初程凌给他菜叶时的神情,想起对方望向自己时眼中掩不住的笑意,又觉得,或许程大哥待他,也是有几分不同的。
这般一想,他才惊觉,两人相处的点滴竟都记得分明,连程凌笑时眼尾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印在脑中。思及此,一股热意悄悄爬上耳根,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耳垂。
“哥哥,你是不是热着了?我帮你扇扇。”舒小圆见他耳廓泛红,连忙拿过葵扇站起来用力扇风。劲风拂过,吹得舒乔额前碎发纷飞,连灯焰都晃了几晃。
“够了够了,不用这般大力。”舒乔急忙拦下她,“轻轻扇就好,仔细累着你。”
舒小圆放轻了动作,小声问:“这样可好?”
“嗯,这般正好。” 他借着拦下妹妹的动作偏过头,悄悄松了口气。
被舒小圆这么一打岔,舒乔心头那点旖旎心思顿时散了大半。夜风拂过微烫的耳根,带来几分清凉,也把他从方才那些过于真切的回想里拉了出来。
秦氏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边的笑意始终未散。看来她猜得不错,乔哥儿对程凌确实存了好感。如今,只差摸清程凌那孩子的心意了。
“乔哥儿,我明日同你一道去菜行瞧瞧吧。”秦氏忽然开口。
舒乔略显诧异道:“娘怎么想起去菜行了?”
舒小圆扇得手酸,耷拉着胳膊喘气。舒乔接过扇子继续慢悠悠地摇着,目光落在秦氏身上。
“上次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医馆复诊么?”秦氏解释道,“我近来觉得身子爽利多了,明儿下午去号个脉,正好顺路去菜行走走,也省得你再多跑一趟。”
“那好。”舒乔未作他想,当即应下。娘能出门散散心也是好事,总闷在屋里反倒不利于养病。
“我也去!我也去!”舒小圆立刻举起手,凑到舒乔身边摇他的胳膊,“我帮你们提篮子。”
“好。”舒乔含笑点头,指了指炕尾的木箱,“那你把箱子搬过来,我把明日要用的银钱理一理。”
“好咧!”舒小圆利落地去搬箱子,一上一下动作很是熟练。
这时,门外传来舒小临的声音。他刚洗漱完,路过门口探进头来问:“娘,你们还没歇下?”
“再说会儿话。”秦氏朝他摆摆手,“小临你快去睡吧,明早还要上工。”
舒小临应了一声,想着他们许是在说体己话,便没去打扰,转身回了自己屋。
舒乔就着油灯的光,打开木箱。里面多半是用麻线串好的铜钱,一串串码得齐整,还有几块零散的碎银子,收在箱底的小布包里。
他一边点数,一边低声盘算,“娘号脉抓药得留三十文,回来买五斤猪板油,省着点够用两三个月了,留一百二十文。小临在茶馆跑上跑下,天又热,我瞧着他清减了些,再买点肉煮粥给他补补,二十文应当够了……”
这般算下来,将近两百文要花出去。好在这些都是必要的开销,并非日日如此,倒也勉强撑得住。
舒小圆趴在一旁,双手托腮看他数钱,眼睛亮晶晶的。听着铜钱相碰的清脆声响,她心里也跟着欢快起来。
很快,舒乔点好明日需用的银钱,一一放入钱袋,仔细锁好箱子,让舒小圆放回原处。
“好了,时辰不早了,都歇着吧。”秦氏起身掩上门,吹熄了油灯。屋内霎时暗了下来,只剩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
夜很静,能听见远处蟋蟀的低鸣,偶尔夹杂着邻家的几声咳嗽,混着风吹叶片的沙沙声响,格外催人入睡。
舒乔拉过薄被搭在腰间,正酝酿睡意,后背忽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惊得他一个激灵。
“哥哥,你还没说你对程大哥到底是什么感觉呢。”舒小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搪塞的执着。
舒乔:“……”这丫头,竟还记着这桩。
他在黑暗中静默片刻,才传来一声带着羞窘的轻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道:“便是你想的那般。”
“哦——”舒小圆拖长了尾音,语气里满是“果然如此”的得意,还带着点儿小雀跃。
舒乔察觉她还想追问,连忙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带着几分哄劝道:“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舒小圆悄悄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了嘴,不再作声。
秦氏躺在一旁,唇角无声地弯了弯。心里盘算着明日的事,她也缓缓合上了眼。
反倒是舒乔,被妹妹这一问,方才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思又翻涌起来。他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发烫的脸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程凌的模样——那人接过竹筒时专注的眉眼,低头挑菜时微抿的唇角,还有偶尔看向他时,眼里那份藏不住的温和。
他忍不住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嘴角悄悄扬起。明日就能见到程大哥了……这念头让他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甜,抱着这份甜丝丝的期待,他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下午,日头不算烈,风里带着些许凉意。舒乔拎着钱袋和菜篮,带着秦氏与舒小圆出了门。
“哥哥,我帮你提篮子!”舒小圆一把拿过菜篮,蹦蹦跳跳走在前头。篮子在她手中晃晃悠悠,倒像是个好玩的玩具。
秦氏这数月鲜少出门,走在街上略有些不惯。看着往来行人、沿街叫卖的摊贩,她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
舒乔陪在她身侧,不时抬手指着街景,细说近日的变化。
“前阵子街角开了家面馆,红布幌子挂了不到半月就摘了。听人说面价贵又硬,汤头也没滋味。咱们常去的那家杂货铺,说要搬到西头,换个宽敞店面。往后买针头线脑,得多走几步路了。”
舒小圆回头插了一句,“小满她爹说,杂货铺空出来的地方,好像要开馄饨铺呢!”
“是么?”秦氏有些讶异,目光望向那间空铺面,“可街西头不是已有一家馄饨铺了?两家挨得这般近,倒像是打擂台似的。”
“就是说嘛!”舒小圆撇撇嘴,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要我说,开家点心铺子才好,这样就不用跑老远买梅花糕了。”
舒乔轻哼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无奈道:“你就惦记着吃,前儿你小临哥不是才给你买了梅花糕?”
“哥哥这你就不懂了,”舒小圆仰起小脸,理直气壮地反驳,“哪有人会嫌点心多的!”
秦氏看着兄妹俩斗嘴,脸上漾开笑意,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三人边说边走,不多时便到了医馆。
医馆木门敞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药香。下午人不多,只有三两抓药的,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药杵捣药的闷响。
待前头穿蓝布衫的大叔抓完药离开,舒乔扶着秦氏走上前。
他每旬都来为秦氏取药,药童与坐诊的林大夫都与他相熟。见他来,着灰布衫的药童笑着招呼,“舒小哥来了?今儿带婶子复诊?”
舒乔点头,扶秦氏在诊脉的木凳上坐下,对桌后的林大夫道:“林大夫,劳您给我娘号号脉。”
林大夫应了声,伸指搭在秦氏腕间,眉峰微聚,凝神细诊。
舒乔与舒小圆立在一旁,屏息凝神,目光紧锁着林大夫的神情。
片刻后,林大夫收回手,面上露出宽慰之色道:“恢复得比预想更好。吃完这副药,便不必再来了。”说罢,他提笔在纸上飞快写下药方递给舒乔,又叮嘱道,“只是多年劳碌,底子仍虚。回去后少操劳,多静养,饮食也清淡些。”
“多谢林大夫!”三人连忙应下,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秦氏身子见好,家里便少了一桩牵挂。
舒乔拿着药方去抓药,秦氏与舒小圆坐在一旁长凳上等候。
药童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包好药,用草纸扎紧递给他,“仍是老规矩,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温服。”
舒乔点清铜钱付了账,拎起药包,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朝秦氏与舒小圆示意,“走吧。”
舒小圆蹦跳着下了台阶,抬头望天,忽然蹙起眉道:“哥哥,像是要下雨了。”
秦氏也举目望去,只见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一团浓云,正缓缓移来。
“还真是,方才还晴着,这天变得真快。”她心里惦着去菜行,连忙催促,“快些走,仔细淋了雨。”
三人加快脚步。风渐渐大了,街边幌子被吹得哗啦作响,树梢枝叶簌簌摇动。
赶到菜行时,摊贩们正忙着收摊,个个行色匆匆,嘴里抱怨着天气。
“这鬼天气!方才还大日头晒着,转眼就起风,怕不是要下大雨!”一个卖青菜的摊主一边嘟囔,一边粗手粗脚地将剩菜塞进竹筐,唯恐雨来得太快,“这些剩菜,回去怕是要烂了!”
旁边卖瓜的摊主也附和,手中绳索飞快捆着空筐,“谁说不是!好在今儿的菜快卖完了,就剩几个苦瓜。要是早上这般,我才该头疼呢!”
落雨天出门人少,不仅赚不到银钱,还要挨雨淋,任谁都不乐意。
舒乔无暇多看,目光在菜行里急急扫过,很快便落在程凌的摊位上。
程凌今日要卖的菜不多,只几筐青菜并几捆韭菜,已差不多售罄,此刻正弯腰摞起空筐。隔着人群,程凌也一眼瞧见了舒乔,直起身朝他挥了挥手。
舒乔将药包往怀里揣紧些,快步走过去,语气带着关切道:“这天色瞧着要落大雨了,程大哥可收拾妥当了?东西多不多?可要搭把手?”
程凌接过他手里的空菜篮,面色很是镇定,缓声道:“无妨,都已收拾妥当。况且我出门带了雨具,在牛车上。”
他说着,顺手从旁侧小筐里取出最后两把嫩青菜,放入舒乔篮中,“今日剩下的,拿回去正好滚个汤。”
舒乔略松了口气,看着篮中青翠的菜叶,忍不住又问:“程大哥怎知今日有雨?还特意备了雨具。”
“哪能算准天时,是我娘让带的。”程凌温声道,“她总说出门要多备着些,不拘晴雨,都让我带上雨具水囊,怕我在菜行遇上变故,回不得家。”
许氏为人周全,于儿子的事上尤为细心。
舒小圆立在一旁,眼睛亮亮的,“程大哥你娘真细心!”
程凌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弯,又转向舒乔道:“明日不知是否下雨。若下了,路不好走,我便不出摊了,先与你说一声。”
“好。”舒乔点头接过菜篮。他忽然想起什么,略带懊恼地轻拍额角,“对了,今日出门匆忙,忘了带竹筒。本来泡了金银花茶,想着给你消暑,一忙竟忘了。”
程凌看着他歉然的模样,眼神软了下来,声音也放低几分道:“没事,下回再喝也不迟。”他原想说“我等着”,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怕显得太过急切。
“都怪我,方才催着乔哥儿出门,忘了提醒他带竹筒。”秦氏在一旁开口,目光却悄悄端详着程凌。
这孩子瞧着稳重,待乔哥儿的心思也藏不住,说话时眼神总往乔哥儿身上落,倒真有几分意思。
“婶子言重了,这本不算什么事,不必挂心。”他猜这应是舒乔的娘,言辞间愈发恭谨,身姿也不自觉挺直了些。
“乔哥儿常与我提起你,”秦氏缓缓开口,语气自然,目光却紧锁着程凌的面容,不肯错过一丝变化,“说程小子你心肠热,待人实诚,又肯干。谁家姑娘若能许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程凌果然显出些许局促,抬手抵唇咳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舒乔正仰首望着天际浓云,眉头轻蹙,好似并未留意他们说话,满心担忧雨势太快,阻了程凌归家的路。
舒小圆眼尖,立时接话,状若无意地歪头问道:“程大哥,那你可成了家?”
程凌的目光转回来,声音清晰答道:“我尚未婚配。”言毕,他又悄悄瞥了舒乔一眼,却见对方恰好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触。程凌心头一跳,匆忙移开视线,指尖不自觉地收拢。
舒乔此时察觉黑云愈近,风里已带着湿漉漉的雨气,眼神带着些许慌乱,忙道:“程大哥,你快些回吧,仔细淋了雨。”
回想刚刚程凌说的话,舒乔心下莫名一松,又觉赧然,只得借催促掩饰心绪。
秦氏与舒小圆也附和道:“是啊,快回吧,改日再叙。”她们已得了想知的答案,也不愿程凌受雨淋。
本想再多问几句程凌家中情形,可看这天色,也只能留待下回了。
程凌未再多言,点头应下,目光直直盯着舒乔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舍道:“那我先走了,你们也快些回家,莫要淋着。”
“嗯。”舒乔被他看得心头微颤,连忙垂下眼。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见程凌正收拾着摊位,这才加快脚步跟上秦氏和舒小圆。
程凌将空筐搬上板车,又仔细检视一遍,确认未有遗漏,这才赶着牛车往城外行去。
牛车刚出城门,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顷刻间已成倾盆之势,天地没入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程凌忙停下牛车,自车斗中翻出蓑衣披上,又将一块油布覆在牛背,怕牛淋雨受寒。
身旁不时有牛马骡车经过,赶车人高声吆喝着催促牲口,车轮碾过泥泞路面,溅起浑浊水花。个个归心似箭,谁也不愿在雨中多待。
冰凉的雨滴打在身上,却未打断程凌的思绪。他想起方才在菜行,舒乔忧切的眼神,秦氏温和的打量,舒小圆直白的问话,以及自己坦言尚未婚配时,舒乔蓦然转首的模样。
他禁不住弯了弯唇角,甩去发间雨水,将手中缰绳握得更紧。待天晴了,定要寻个时机,与乔哥儿好好说一说心底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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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