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大部分人或寻了地方闲坐,或去君山长公主那儿凑热闹,慕婉颜缩在无人的山石造景后,扯下里衣一节布料,忍着疼痛,权作面纱遮挡。
她脸上仿佛被火燎了一遍,渐渐痛感消退,变成了一种奇异的酥痒,尤其是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几乎针扎一样难受,不用看也知情状如何可怖。
她一手扶着旁边的山石,正欲起身移到有荫蔽的地方时,眼前忽而一暗。
含着凉意的松香扑面而来,一道身影于她身前半蹲,为她遮住了日光。
而后伸手,揭去了她脸上面纱。
慕婉颜一惊,下意识抬袖,想遮住自己的脸,动作到一半,却被人隔袖抓住手腕,硬生生按了下来。
待看清眼前之人是谁的那一刻,她动作一顿,随即温顺的垂下了手,任他打量。
谢鹤章半蹲在她身前,一寸寸认真的检查过她的脸后,眼中有微不可察的冰渣凝结。
虽早让晴霜去寻他过来,但被这样注视着看清面上的红疹时,慕婉颜还是很不自在,窘迫的侧过头,目光不知所措的落在一旁的草木上。
待看过慕婉颜的情况后,谢鹤章松开她的手,面色微寒。
慕婉颜要于谢府立足,首先威胁到的就是薛氏的地位,他于二人之间并无什么偏向,能者得之,仅此而已。
但薛氏的手段过了,给慕婉颜下药,让她在众目睽睽下出丑,不仅是要毁了慕婉颜在京中发展的根基,更是连累谢氏一族的颜面。
这已经违背了祖母用她的初衷。
他心知薛氏的路已走到头了,面上却分毫不显。
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慕婉颜这边。
“我安排人送公主回府。”他当机立断道。
岂料刚站起身,衣袖忽然被人抓住,用力一拽。
时下名士多流行广袖宽袍,布料轻薄而结实,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这么一扯,换个人都该栽下去了,谢鹤章却只微微踉跄,很快定住身形。
他垂眸看向慕婉颜。
不解、诧异皆有之。
眼前的少女形容狼狈,却近乎固执的抓着那片衣袖,颤声道:“我不走。”
慕婉颜像拽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松手。
她想清楚了,今日这一遭,薛氏固然讨不了好,但她若就这么回去了,放在谢老夫人眼中就是无能。
机会只有一次,无论如何,她也要把这出戏唱完。
慕婉颜抬起头,她大半个身子都匿在阴影里,唯独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像是燃着两团熊熊火焰。
“我仓促离宴,有心之人都能看出不对。”她红着眼眶乞求道,“我有一计,二郎可愿助我?”
她说罢,提心吊胆的等着谢鹤章的回答。
其实她对谢鹤章是否会出手,半点信心都没有。
今日门前他没与她计较,已经是格外宽容了,她和薛氏争斗,他没有偏帮哪一方的道理,只是她眼下已经走投无路,所能找的,唯有他一人。
谢鹤章亦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很快就被身后的响动打断。
他回眸看了一眼,眉头一皱,突然倾身而来。
慕婉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紧接着就被人按住肩头,禁锢在了原地。
下一刻,有人道:“不是这边吗……谢兄?!”
后半句被吓得硬生生变了语调。
有人来了!
慕婉颜呼吸一滞,也不躲了,乖巧的缩在他怀中。
两人的距离被拉得极近,相隔不过一寸,以至于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一尘不染的衣襟,微动的喉结,以及如点漆般的双眸。
她局促的低下头,盯着裙摆上的荷花。
鼻端飘来女郎袖口的幽香,感觉到身前女郎不再挣扎了,谢鹤章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放下虚扶在她肩头的手,而后侧过头,看向来人,冷漠道:“陆六郎。”
陆六郎已经被吓得呆在原地了。
此地偏僻,他本是喝多了酒出来解手,对长公主府不熟才会走到这里来的,万万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谢鹤章在这里私会女郎?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事就这样活生生发生在他眼前。
陆六郎咽了口唾沫,看着谢鹤章那张冷淡的脸,恨不得自戳双目。
一天天瞎跑什么,不认识路就找个婢女问问,现在好了吧。
他磕磕巴巴道:“谢……谢兄,我……打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出来找个恭房……”
说这话时,他真想给自己两嘴巴子。
陆六郎欲哭无泪,这么大的事怎么偏偏被他撞破了,家中一向依附于谢氏,若谢鹤章真想做什么,父亲是不会保他的。
他等死讯一样等着对方发话,谢鹤章淡觑他一眼,却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淡淡道:“此处直行,再往右。”
陆六郎一愣,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赶他走,如蒙大赦,感激涕零的深深一揖,脚底抹油轻快的滚了。
临走前,没忍住回头瞟了一眼。
那女郎整个人都被谢鹤章罩在怀中,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唯有一角湘色裙摆逶迤在地。
荷花与青竹交叠,格外暧昧。
周遭恢复寂静后,慕婉颜往后退了退,拢着裙摆干巴巴道:“谢谢。”
谢鹤章亦迅速直起身,理了理袖子,轻咳一声,道:“无妨。”细看之下,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是头一回离女郎这么近,事出从权,他意识到怀里半抱着个人时,没有半分多余的想法,只想着怎么渡过眼下的事,一直到陆六郎离开,他才后觉冒犯,赶紧站直了身子。
慕婉颜遮了遮脸,窘迫无比,此刻随着松香远去,心情才逐渐平复,看了眼方才陆六郎离去的方向,担心道:“他好像误会了。”
虽然陆六郎话虽说得吞吞吐吐,但慕婉颜还是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以为谢鹤章在此处与女郎私会。
方才她就很尴尬,又无法出面澄清,本以为谢鹤章会解释一二,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让陆六郎走了。
谢鹤章理好袖子,神情恢复往日的平静,似乎没觉得这是件多么麻烦的事,只道:“嗯。”
“你应该解释一下。”慕婉颜有些着急。
“他不会信。”谢鹤章答道。
慕婉颜也知道确实如此,憋闷不已。
方才他们那般情形,又是在这种地方,任谁来了也会以为他们在幽会,再怎么解释都会被当作欲盖弥彰。
这种事是说不清的。
慕婉颜瘪了瘪嘴,仍是闷闷不乐,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谢鹤章。
她被挡着,即便有风言风语也伤不了她分毫,所能攻讦的唯有谢鹤章一人。
不算在长公主府门口那次,他已经帮了她两回,虽说是维护谢氏颜面,但她也是实实在在领了情的。
如今此事累及谢鹤章,她总不能当不知道。
况且谢氏宗子的名声比她这个人都要贵重百倍。
如此想着,她也这样说了:“等会儿我出面解释一下,不然于你名声总是不好。”
谢鹤章动作微顿,抬眼看她,眸底有说不清的光影翩跹,提醒道:“公主可知这次失利,就再没有机会了。”
慕婉颜沉默片刻,闷声道:“你好心帮我,我不能恩将仇报,把你牵连进去。”
至于其他的……她可以再想办法。
谢鹤章望着她,似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片刻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接起之前的话题:“公主方才说的计策是什么?”
慕婉颜一愣,虽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儿了,但见他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忙快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说罢,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
谢鹤章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很快移开:“可行,我去安排。”
慕婉颜见他要走,心中一急,扯住他的袖子,道:“方才陆家郎君那……”
“他不敢。”谢鹤章将袖子拉出来,顿了一下,难得多说了一句,“陆家依附谢氏,不敢造次。”
不说谢陆两家的关系,就算他借陆六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他的事到处乱说。
更何况谢鹤章声名在外,这种事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只会当陆六郎酒后认错了人。
慕婉颜所担心的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些道理原本没必要解释,但……谢鹤章低头,将新出的褶皱抚平。
若是不说,怕是他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了。
慕婉颜闻言,也明白是自己小题大做了,讪讪放下手,站在原地看他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才绕路回去。
她回去时,原本空旷的地方已是丽人云集,群芳环伺,各家郎君女郎相继而来,盛景如云。
仅凭君山长公主之名,自然无法引来这么多人。
她很轻易的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谢鹤章比她早一步来,此时身边已围了不少人。
等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慕婉颜避开沿路婢女,走至末席坐下。
这位置在一个角落,前面立了半扇屏风,又有花枝遮挡,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这里有人,更莫说看清她的脸了。
慕婉青见人来了不少,叫人摆上果盘佳肴,让歌姬舞者上来助兴。
宴至一半,众人皆沉溺于歌舞之中,慕婉青面前酒杯已空,婢女上前为她斟酒,低声说了几句话。
慕婉青听罢挑眉:“当真?”
婢女也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如实道:“谢二郎身边的小厮是这么说的。”
慕婉青往谢鹤章的坐席看去,果然见松青刚回到他身边。
“公主,我们可要照做?”婢女问。
慕婉青转了转酒杯,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宴饮助兴,若真别有深意,何妨卖谢家一个人情?
她拍了拍掌,丝竹声停,舞者相继退下,众人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慕婉青笑道:“这些歌舞虽美,却没什么新意,看久了也无趣。我听闻豫州有一作画之技,以美人面为纸,绘花于其上,美人鲜花相映,尽态极妍。诸位以为如何?”
没人会拂君山长公主的兴致,慕婉青便叫人拿来可以上妆的颜料。
拿颜料的婢女脸上已画了一朵芍药,遮住了她原本的容貌,格外妩媚妖娆。
杨衔赞叹:“当真有趣!”
慕婉青道:“不若各位娘子以花为题——”她眼波流转,最后定在那盆姚黄之上:“这盆姚黄牡丹,就给各位添个彩头罢。”
话落,数十仆从搬着小屏风鱼贯而入,摆设在空地上。
杨巧思兴趣盎然,最先道:“我来试试。”侧头喊道:“四兄。”
杨衔无奈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随着妹妹去了屏风后,提笔为她作画。
有她带头,其余女郎也相继加入,或自己对镜执笔,或叫父兄帮忙,场面好不热闹。
慕婉颜趁没人注意,也移到了屏风之后,她揽镜自窥,见面上红疹已消,只余点点红痕。
虽依旧显眼,但颜料已足够遮掩,
她放下铜镜,与此同时,另有一只手与她交错,取走了案上的笔。
衣袖摩挲,那人手腕颠转,沾水取色,一举一动皆带着士族特有的风雅。
慕婉颜回头,露出一个惊喜的笑:“二郎。”
笔尖悬于她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