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春光烂漫,柳絮满城,阴沉数日的天彻底放晴,各家娘子郎君互发拜帖,今日你去我的茶集,明日我赴你的诗会,好不热闹。
其中最瞩目的,莫过于君山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
慕婉颜坐在桌前,低头专心致志的翻着一本书册,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前几天谢老夫人差人送来的,上面记录了烟京各大世家的谱系。
身份背景,人际关系,性情习惯,一应俱全。
对慕婉颜来说可谓雪中送炭,这几日她捧着这册子天天看日日背,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
她又捻过一页,回想着今日宴会主人的信息。
君山长公主慕婉青,乃帝后长女,大皇子胞姐,深得帝宠。
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皇帝还只是封地偏远,不受重视的陈留王,与徐皇后感情正浓,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百般娇宠。后来时局动荡,大乱过后,宗室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世家为稳定朝局,翻烂了皇室族谱,选了他继位。
皇帝登基后又有了不少孩子,但论起情分,谁也无法与这位自小承欢膝下的长女相提并论。
慕婉颜并未见过这位长姐,却没少听过有关她的传闻。
这位公主自幼聪慧伶俐,于时政颇有见解,长大后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李家郎君,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但不过三年,李驸马随军押运粮草,途中遭遇胡人袭击,至此音信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夫君失踪后,慕婉青婉拒了皇帝改嫁的提议,守着夫家李氏的门楣,一个人把李氏从一个三流世家,硬生生抬到世家谱二十,其手段之果决,能力之出色,常人远不能及。
她的赏花宴,自然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慕婉颜合上书册,长舒一口气,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此行带着谢老夫人交代的任务,却也有些自己的心思。
便是向慕婉青问一问她的母妃如何了。
慕婉颜离宫出嫁时,陈妃尚在病重,少有清醒的时候,未免母妃忧心,她只说自己得了恩典,要随其他公主去江陵行宫住上一段时间,陈妃当日浑浑噩噩,也不知究竟信了没有。
徐皇后虽允诺她会好好照看母妃,但慕婉颜还是放心不下,要亲口问过才好。
徐皇后向来倚重女儿,宫中的事总会和慕婉青说上一二。
恰在此时,晴霜为她簪上最后一支簪子,感慨道:“公主容色,上京中无人能出其右。”
柳眉桃腮,杏眼明澈,一头乌发仿若上好的墨色绸缎,湘妃色襦裙更衬的她眉眼灵动,如粼粼春水。
单看容貌气度,没人能猜到这位公主曾在宫中过了十几年苦寒日子。
原因无他,没人会舍得苛待这样的女郎。
她看着便是温婉可人,讨人喜欢的。
慕婉颜扶了扶鬓边的珠钗,抬起头,微微一笑,道:“走吧。”
谢府门外,早有人等在门口,前后队列十数人有余,美婢仆从俱是屏息垂眸,车顶穗子在微风中轻摇,谢氏族徽篆刻其上,古朴庄重,气势恢宏。
马车前站着两人,年轻的郎君青竹广袍,身姿如玉,挺拔如竹,另一位则手持团扇,转头正对身后的婢女吩咐些什么。
前者自然是谢鹤章,而后面那位……
慕婉颜眸光微转,落在那紫衣美妇身上。
女子看着约有四十左右,眼角眉梢都生了许多细纹,笑起来格外温柔可亲。
是谢家旁支三房的媳妇,薛鸢。
看着便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薛氏最先注意到她,摇着扇子上前,欢喜道:“这位就是十一公主了吧。早听闻公主美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慕婉颜还未遇到过如此热情之人,错愕中有几分不自在,微微笑道:“婶母谬赞。”
按辈分,她该称薛氏一句“婶母”。
薛氏见她如此乖巧,眼珠一转,闪过一丝轻蔑,口中则道:“公主果真谦逊有礼。”
她笑吟吟地牵着慕婉颜的手,引她往马车去,心头已然有了算计。
自她入府以来,便常顶着谢府名头外出走动,谢氏恩荫甚重,她一双儿女借此拿了不少好处,现在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公主,就想顶替她的位置,怎么可能?
她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对方光滑柔嫩的脸蛋,心底轻嗤。
这样不谙世事软弱无能的公主,如何能翻得出她的掌心?
她且有一份大礼等着她呢。
这样想着,她笑容愈发灿烂,拉着慕婉颜又说了几句话。
两人行动间已到了车前,慕婉颜微微侧头,与谢鹤章视线相撞。
对方今日一身青竹圆领袍,真如风中劲竹,苍翠挺拔,风姿卓绝。
慕婉颜事先不知道谢鹤章会同去,但许是因为新婚那日的事,她莫名觉得这个人是可靠的,看到他时,放松了一些,道:“二郎久等。”
“也只早来一会儿。”谢鹤章简单道。
下人掀起车帘,薛氏胆子虽大,却不敢在谢鹤章面前造次,特意绕开了他们从另一边上车。
慕婉颜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道谢二郎虽生得俊俏,但就这张淡泊寡欲的脸,也着实唬人。
她想到此,不禁莞尔,提裙上了马车。
两人身形交错的一刹那,谢鹤章依礼垂眸,看见女郎衣袂自眼前划过。
而后淡声道:“走吧。”
车内,薛氏摇扇轻笑,和慕婉颜讲述宴会诸多事宜,谢老夫人让她照看慕婉颜,她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有所怠慢,落人话柄。
慕婉颜一一仔细听着,不时提问两句,气氛一片和乐。
待到君山长公主府前,薛氏望着门前车马如织,十分和蔼道:“公主只需跟着我,一切交由我来应付就是。”
话落,似乎看见什么熟人,含笑过去打了个招呼,那妇人也是衣着华贵,见到薛氏先是欣喜,然后疑惑的看了慕婉颜一眼,紧接着,不知薛氏和她说了些什么,便不再往这边看了,两人热络的寒暄起来。
晴霜见状皱眉,慕婉颜第一次赴宴,为的便是让烟京世家都知道宫里还有个十一公主,知道她谢府大少夫人的名头,可薛氏显然没有把她介绍给旁人的意思。
如此走一遭,和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她担心地转头看向公主,正想着是不是要出言提醒一番,却见慕婉颜已眸光幽幽的看着那边,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边还没聊完,慕婉颜不好抛下长辈独自进门,就只好站在这里等着,少倾,谢鹤章过来了。
他目光微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薛氏满面春风,慕婉颜被抛在一旁,孤零零的站着,像一只打扮华美,却无人问津的小猫。
但他来这一趟,只是防着别闹出乱子,没有偏帮谁的道理。
因此谢鹤章不过脚步稍缓,就准备离开。
偏偏就在这一瞬,慕婉颜唤住了他:“二郎。”
他只得停下脚步:“公主。”
慕婉颜走到他身侧,眸光清亮如水,轻声道:“当日新房之事,还未向你道谢。”
她站的有些太近了,身上的熏香都扑到他鼻间,谢鹤章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道:“不必,应尽之责罢了。”
慕婉颜又道:“还是要的,我库中有支白玉发簪,改日得了空,当亲自登门……”
她东拉西扯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谢鹤章渐渐听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淡淡垂眸看向她。
许是因为他身量高出她不少,又或是她还不会掩藏,总之,慕婉颜的所有小心思,在他眼中都一览无余。
他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关窍——
他们在这儿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不少人向这边侧目。
慕婉颜一个人站着,旁人只觉她过分美貌,才多看两眼,可谢鹤章陪在她旁边就不一样了,烟京双璧,谢氏的掌权人,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足够引人注目。
竟是利用到他头上来了。
还是这样拙劣的手段。
谢鹤章眸光渐深,如一汪幽潭。
他不生气,更多的是诧异,以至于让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站在这里,想看她还能瞎扯到几时。
果不其然,在他平静而洞若观火的眸光下,慕婉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耳根泛红,低头很小声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声如蚊蝇。
这样胆小。
谢鹤章望着不远处匆匆赶来的薛氏,道:“无妨。”
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计较。
慕婉颜这才敢抬头看他。
郎君面如净雪,皎然如天上明月,没有半分异样,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
她松了一口气,趁薛氏未赶到之前又小声补了一句:“但我说的是真的。”
谢鹤章疑惑地侧过头。
“我库里真的有个白玉发簪,回头给你送过去。”
有马车自他们身后行过,车轮碾过地面发出一段闷响。
她好像听见谢鹤章“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