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娜坐着,霍德站着,上位者与下位者的相处姿态。
公主喝了一口茶,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
“好吧,那王都第一贵族的长子,谅解我没有办法留下你作为我的领事。我只是一位弱势公主,并没有那么大的脸面,”索拉娜开起玩笑,“万一你们的目的其实是将我架空怎么办?”
霍德的下颌线一直紧紧绷着,索拉娜说完这一句,他突然出口道:“那就不要贵族身份了。”
他一掀长摆,竟直接跪了下来:“公主殿下,臣愿意向您坦明一切,只求得到殿下的信任。”
索拉娜没让他起身,没给他体恤,只是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得艰难:“我是道格提娅的亲生哥哥。”
索拉娜皱着眉头:“阿妹是私生女?”
“不——我本名为道格拉斯。”
“……你不是霍德?”
可是面前人的脸和霍德的画像完全没有任何差别,一个人顶着相同的脸,用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我不是他”的时候,感觉真是十分诡异。
“易容术么?你真实面容呢,现与我看看。”
“殿下请先告诉我,是否需要布卢尔家族的助力?”
“只要我还在,能够保证布卢尔是殿下的囊中之物。”霍德——不,道格拉斯顿了一顿,“但是一旦我露出真容,‘霍德’这个人就算是彻底死了。”
霍德死在行宫中。索拉娜不仅失去了布卢尔这个有力臂膀,甚至会在王都树立起一个政局大敌。
想起那夜家宴上的千金黛丽,索拉娜神色微冷:“你威胁我吗?”
道格拉斯淡淡道:“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在边境线偶遇这人,这废物长子,带人过边境行商,胸无点墨,目中无人,路途偶遇眼红矿石,想上来抢夺,反被我杀了。后来竟发现他是王都贵族,干脆拿了他的身份符传,取了他血液易容假扮,往王都来了。如今如果贸然恢复真容,只怕没有办法再还原回去。”
原来如此。
所以五年前杰弗里和阿妹毫无征兆地进入王都并顺利潜藏,是因为霍德利用了贵族身份暗中助力;并没有出现道格拉斯这一号人物,是因为他当时是以霍德的身份,自然是免除登记的;如此自然而滴水不漏的伪装,是因为“血液易容”,索拉娜早些年在荒野听过民间逸话,这是一种邪术。
索拉娜看向他的眼神有了变化。
“但是贵族身份与流寇,与我而言没有任何分别。只是因为殿下待阿妹好,我便想留在殿下身边,为殿下效犬马之力。”道格拉斯重重拜了下去,“恳请殿下思虑周全,也给在下一些时间,在下会为殿下备好一个万全之法。如若接受道格拉斯,请派人递信到伯爵府,下次来见殿下时,我会用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走之后,索拉娜一个人坐去碧云庭。
头疼。
自回到王都之后,每一天都不得安宁,每走一步都暗含杀招。可是从她选择接了王谕重返王都开始,就料到会有如今局面,她自认为做好了准备,但是权柄刀尖上起舞,时时疲惫。
道格拉斯是主动接近她的,杰弗里是他的人,从索拉娜转身搭上他肩的那一刻,就一脚踩进了他们的圈套。阿妹是为了激起她的同情心,伯爵府是为了向她展示权力。从踏进贫民区到布卢尔伯爵递过来的那一封邀请函,再到道格拉斯以霍德的身份正式与她相见。她从杰弗里处知道的一切线索都是道格拉斯授意透露被她的吗?一个身怀邪功的野心家,一个仅仅凭靠自己就能带着残疾的妹妹在偌大的王都安定之人,他想要从一个将军公主的身上得到什么呢?
她思绪如明镜,但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她感到混乱的时候,就习惯像现在这样,面朝无波的湖水,静静坐着。
恍惚中好像闻到了儿时最欢喜的那抹香,那时她还不像现在这般满绪愁思,她想去找他就能去找,往他的房中丢花,在他的床上打滚。有时候惹得他生气了,他们还会对上两招,索拉娜每次被他按着去找母后,都跟小动物撒欢儿似的笑得可开心。
轻便式的轮椅停在她身旁,来人安静地与她一同凝望着夏日的碧波荡漾。
索拉娜状态不好。波光闪过几轮,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好半天才悠悠开口道:“我现在这个状态,很好下手吧。”
阿斯特说:“不是来对你下手的。”
索拉娜转头看向他,有些牵连的怒火。
阿斯特一身清丽的薄纱,如有清风照拂而过,让观者惬意舒适。
“以前你并不会情愿端坐在这里。”
“以前是多久以前?”索拉娜说。她其实很讨厌跟别人谈论以前,好像变成如今这般是错误的一样,好像又是她的错一样。
“只是我偶尔来这而已。”阿斯特却说:“毕竟你离开太久了。这王宫的各处地方,都成了你的以前。”
索拉娜愣了一下。余光见他递过来一样东西,荷叶翻开,是几块冰皮糕点。
“没下毒,吃吧。”
索拉娜别扭了半天,一把夺了过来:“有谁说你下毒了?!”
阿斯特不置可否,赖在庭中躲阴,湖边偶尔带来几缕稍凉的风吹起他随意披散的长发。
索拉娜另一手撑着台阶,站了起来,自觉站到了他身后,自己一口,给他投喂一口。
甜品的滋味让她的心情舒畅了不少,这才发现原来今日王都的天气也很好,阳光和煦,蝉鸣微躁,有几只花色蝴蝶在丛间流连,绕了一圈一圈,最后到了阿斯特身前,好奇地围着他打转。索拉娜想起来,这人本身就香得像朵花儿似的。
她还看到阿斯特手腕翻转,送了莹白的指尖,一只胆大的蝴蝶落在上面,扑棱两下,收了翅膀,安静地停靠。
“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了是么。”一连塞了好几口冰糕,索拉娜才感觉自己的脑子重新启动了工作。
阿斯特笑了一声,没说话。
其实他们小时候经常呛声,相处得并不和谐,要好的时候就握着手说,“我们是全天下最最好的!”闹别扭的时候,就变成了竞争对手,见面了就朝对方吐口水。比成绩,比武功,什么都比。虽然都是索拉娜的自导自演,虽然她已经不记得阿斯特那时的回应,索拉娜就是喜欢确定的关系,这样她就不用每次都想面对他时该摆出什么姿态。
“那站在合作伙伴的角度,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么?”阿斯特问。他说话时,身体微微震动,蝴蝶又张开了翅膀,但还是停着。
“我逼什么。”索拉娜说,“我这次回王都就是回来享福的。”
“嗯,享福。”阿斯特突然一抬手指,那只蝴蝶顺着力道朝她面颊飞来,索拉娜下意识地躲过了脸,看着蝴蝶冲向天窗,没入水蓝。
阿斯特仰着头,把她的样子一丝不落地看了进去:“这并不是幸福的状态。”
索拉娜有些生气了。
他又让他想起了如今孤立无援的状态,想起了王都和她想象得并不一样,想起了她刚从生活的一个坑里爬上来、迎面又是另一种风雨欲来。偏偏他懂她,偏偏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她丢了空空如也的荷叶包,离开了碧云庭。
她想清楚了。
她要权力。不管那人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要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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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蓝。”
索拉娜越过一家廊檐,伸手按了一下闪光的耳饰,光线重新变得平稳:“在。”
“尸侍的最新动向,他半月前现身于王都中心城,最后消失的地点,是厘西沼泽。”
半月前,那就是布卢尔伯爵府的那场晚宴,他出现是为了刺杀阿斯特。
厘西沼泽正是四处破碎教堂的地址之一,他难道真拿破碎教堂当自己的藏身地了吗?
她需要去一趟。其他冗余的事务都可以先放一放,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斩杀尸侍,不让他伤更多的人,不让他真把王都掀个底朝天。
这次前行是接了赏金猎人的赏令,以阿蓝的身份,不便带着玛姬去,索拉娜打点好,留她在王都了。收拾包裹期间,药铺那边送来几贴备好的药。
上次见道格提娅,应该是眼疾复发,眼周多出不少创口,索拉娜临走之前打算再去给她送些药过去。
杰弗里开了门,迎头砸过来几贴药剂,他把药品扒拉开,看见索拉娜转身就走的背影。公主殿下聪明万分,如今肯定是生他的气了。可是人家又专门跑来这一趟,杰弗里挠着头使劲想着挽留的话,正好在一楼玩的道格提娅突然“啊!”了一声,跑了过来。
兄妹同心,杰弗里立刻提溜起她的衣领把她拎出了门,索拉娜也听见了她那一声叫,刚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就被抱了个满怀。
索拉娜双手撑在她腋下把她架起来,左看右看:“你还好吗?跑这么快做什么,这身子骨能招架得住吗?”
杰弗里也翻出了门,晃晃悠悠地过来:“她只是瞎了,不是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