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令璋醒得极早。窗外天都还未亮,方定城的喧嚣还未完全苏醒。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旁人,又仔细将自己收拾齐整,便乖巧地候在门边,只等先生一声唤,便能立刻跟上。
先生见他如此,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只示意他跟上。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回廊,谢令璋无暇细看这府邸的雕梁画栋,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实之间,心悬着,落不到实处。
“母亲今日身子不适,便不见了。”先生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平和如常,却又像隔着一层薄纱,“你放心,她是喜欢你的。”
话音落下,他们已步入一处宽敞的花厅。刹那间,满屋子或坐或立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衡量。谢令璋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心底那点强压下的怯意再也按捺不住,破土而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想从先生那里寻求一丝熟悉的慰藉与支撑。然而,先生并未看他,连半分眼神都未给予,只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他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影子。心头蓦地一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落迅速弥漫开来。
他生怕这片刻的失态会引来先生不喜,忙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绽出一个尽可能温顺得体的笑容。
视线正好与一位立在近处的小少年对上。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眉目清朗,见他看来,立刻回以一个明朗又善意的微笑,温润得如同上好的美玉。谢令璋心头微动,猜他定是那位信中热情洋溢的四叔谢徽了。
他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亮:“四叔叔好。”
谢徽眼中笑意更盛,竟也郑重还了一礼,随即略带得意地转向身旁一位眉目清丽的少女,欢喜道:“姐姐,他认出我了!”
那少女亦是莞尔,声音柔和:“你日日念叨,信也不知写了多少封去,他怎会不认得你?”
日日寄信?谢令璋闻言,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他收到的信,拢共也不过寥寥数封。这其中的缘由,此刻无暇深究,他也只能按下心绪,从容应道:“姑姑所言极是。先生也常在家中提起各位叔伯姊妹,阿辰虽愚笨,听得多了,便也记下了。”
这自然是一句谎话。先生其实鲜少与他提及方定旧事,更不曾这般细致地介绍过家人,仿佛他从未有过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般。
随后,他又依次见过了伯父与三叔。伯父谢端文的容貌与先生确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不似先生那般清冷,是暖的,看着他时,透着显而易见的宽和与欢喜。谢令璋不知这欢喜从何而来,便姑且认为,是因为见到了自己。三叔谢念之年方十七,手持一柄绘着桃枝的隐扇,风度翩翩,听闻尚未娶亲。
伯母秦艽身着淡雅裙裳,外罩同色系轻纱,双目盈盈如秋水潋滟,顾盼之间,已是世间难觅的绝色。堂姐谢桐依偎在伯母身侧,她年长谢令璋一岁,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安静地打量着他。
唯有一人缺席,便是那位功课繁重的堂哥谢椋。伯母温言解释,他因学课紧迫,告不了假,只得来日再见了。
闻言,谢令璋心底不禁一紧——方定的功课,竟严苛至此么?连回家一趟都如此艰难。那他往后的日子,岂不是……想到此处,竟生出几分“好日子到头了”的惶然。
是夜,躺在陌生而柔软的床榻上,谢令璋辗转难眠。白日里众人的面孔、话语,先生那若有若无的疏离,交织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负责服侍他的贴身大丫鬟名唤春雪,看上去年纪比他还小些,怯生生的。谢令璋觉得她的名字好听,便没有依着惯例给她改名。
春雪守在门外,听见里间动静,忙轻手轻脚进来,低声询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令璋摇摇头,悄悄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轻声道:“无妨,只是有些认床。你快去睡吧,我这就睡了。”
春雪不敢违逆,却也不肯远离,只合衣在外间的小榻上守着。谢令璋心中感激,又有些不忍,只好闭眼假寐。待听到外间呼吸逐渐均匀,想必春雪已然睡熟,他才悄然睁开眼,独自走到窗边。
推开菱花格窗,天上一弯半圆的月亮,洒下清冷光辉。这方定的月色,似乎总隔着一层薄雾,不如白蔼山的那一轮来得清澈明亮,能直直照进人心里去。
夜风带着寒意吹拂在脸上,他微微打了个颤。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方定,终究是他以后要长久居住的家了。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他会尽力去熟悉它,接纳它,甚至去爱它,就像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先生一般。